編按:
2020年,法國女性主義者寶琳・阿芒熱 (Pauline Harmange)出版一本名為《我,厭男》(Moi les hommes, je les déteste)的書籍,卻因書名遭到法國「性平委員會」的男性官員強力反彈,要求取消出版此書,引發多國媒體報導。截至2023年,這本原本首印量僅450本的小眾讀物,已經售出20國的版權,也促成許多對性別議題的討論。
我小時候應該不是個常常發脾氣的女孩子。
也許嬰兒時期會鬧,但在小女孩階段,別人都說我非常乖巧文靜。我想,這大概是因為自己很早就被教育不准發脾氣。我周圍沒有任何女人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,小女孩也不會這樣。所謂「任何女人」,當然不包括母親衝著孩子大呼小叫的情況。
母親這種特殊的怒氣源自一套複雜的系統,育兒任務分配嚴重不均,導致她們在其中承受了太多的精神壓力,所以相比父親而言,母親更容易發火,父親通常只會出現在其樂融融、共享天倫的場合。
而我的母親,就是個深諳發火之道的女人。她會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打給網路供應商,用從容且冰冷的語氣解釋故障、說明需求,直到問題得以解決。她敢用這樣的口氣面對任何無良店家、作弊耍賴的學生(她是老師)、刻薄的同事……我將這種冷靜的語氣稱為她獨有的魔法。等我走入社會,發現自己面對欺騙時完全不敢用同樣的語氣大膽維護自身權益,才意識到她擁有的是如此強大的力量。
但與此同時,當與關係親密和重要的人(比如她的丈夫,也就是我的父親)發生衝突時,我感覺母親就很難表現出憤怒了。那時的她就會像我一樣,低聲抱怨,然後默默流淚。儘管情緒從憤怒到痛哭逐步升級,最終卻發揮不了任何作用。
至少,在我眼裡,她的情緒變化就是這樣的,因為我自己也常用這一招(面對自己的丈夫),而這種方式註定達不到任何實質性的效果。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很難向自己朝夕相處的愛人表達責備和批評,也可能是因為,我們本就很難向一個男人表達責備和批評。
男人的憤怒是相當驚人的,反應出來的是吼叫,甚至拳打腳踢。大多數時候,他們會對身邊的物品下手,但對自己的伴侶施暴的情況也並不鮮見。總而言之,男人的憤怒充滿攻擊性。
人們鼓勵男孩表達憤怒,並予以回擊,認為這樣總比像個女孩似的哭哭啼啼要好得多。在電影和日常生活中,當一個男孩在學校裡被另一個男孩羞辱、嘲笑或是毆打時,他的父親或「老大」就會慫恿他以暴制暴:男孩子就應該這樣自衛。
上國中時,有個很討厭我的女生某天莫名其妙當眾打了我一耳光,接著轉身揚長而去。如果我倆是男孩,周圍的同學一定會讓我打回去,最終演變成一場司空見慣的課間操場鬥毆。但我們是女孩,無論是青少年還是成年人,在面對來自一個女孩的暴力行為時,大家通常只會在短暫的震驚過後,勸說你忘掉剛剛發生的一切。我完全沒有想過要衝上去還那個女孩一巴掌。我覺得被人家這麼討厭是一種恥辱和悲哀,但我沒有憤怒。
那麼,怎樣的方式才能幫助孩子們自我重建呢?
我是在很久之後成為女性主義者時,才發現憤怒便是解決之道。我常常會有這種感覺:在那些讓我哭泣的事情面前,我本該是要吶喊出來的;當我在衝突中因不公而選擇悲傷地哭泣時,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就已經認輸了。因此,為了捍衛自身利益,我選擇了改變:我學會了反擊。
這並不是說所有的衝突都是一場劍拔弩張的戰鬥,但的確有一些值得我們為之一搏。不出所料,我從開始表達憤怒的那天起,便不斷遭到指責。
親密關係中,「男女伴侶之間的爭執」就是不同社會化場景輪番登場的典型舞臺。有的人在衝突發生時,不知不覺就會提高嗓門,因為聽到對方指責自己是很難保持心平氣和的,何況兩性關係中的女人本來就沒有什麼表達憤怒的更好方式。
每當事後我們再和當事人討論,往往得出的結論都是,異性伴侶爭吵,大部分情況下起頭的都是女方。那麼,與其將箇中緣由歸因於女性天生更喜歡耍小性子,我們是不是更應該瞭解一下這些衝突究竟因何而起呢?這樣一來就不難發現,引發衝突的緣由是我們希望調整某些失衡的狀態。比如在面對精神負擔時,又比如男人對妻子說的話充耳不聞時,這些都有可能使女人無計可施,只好提高音量。
批評女性是不和諧關係的始作俑者,這樣的做法不但掩耳盜鈴,而且顯然是一種性別歧視。
衝突本身並不是壞事。當然,它可以說明一段關係中存在問題,但同時也表明了大家願意將問題攤開來解決。當衝突發生在伴侶之間,起因又是家庭瑣事,那麼往往是陷入困境的女方率先拉響警報,而男方總是選擇關注表象(哭泣或吼叫),對問題的本質避而不談。這是一種拒絕傾聽批評,進而拒絕直面矛盾的態度。
當然,並非所有異性情侶之間的爭端都源自精神負擔或是情感壓力,也不是所有男人都會在面對女方批評時捂住耳朵。我也從來都沒有說過,女方在一場衝突中是毫無過錯的。
這些壓在我們身上的重負,並非像身邊男士們所說的那樣出自臆想──他們有時還會有點針對我們的「雜音」,要求我們默默忍受,不要興風作浪。
然而,在很長一段時間裡,我們女人的憤怒都無法以女性主義之名宣洩出來,因為人們真的很討厭過度釋放的情緒,尤其當這類情緒來自女性群體時。
女性憤怒是真實存在的。我們要珍惜女性憤怒贏得的聲音,在我們的胸膛燃起要求公正與改善的熊熊怒火,拒絕逆來順受。我們的憤怒可以促使男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,更終將能推動女性主義革命實現與飛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