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舉家逃離阿富汗——在死亡面前,我學會尊嚴地活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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舉家逃離阿富汗——在死亡面前,我學會尊嚴地活著

2021-09-08 撰文/阿富汗青年貝無雙(英文);翻譯/江易安
小編報告:阿富汗少女貝無雙(Benazir)為躲避國內壓迫,舉家逃往伊朗,中間歷經多次遣返,又出逃土耳其、渡海到希臘。死神隨時召喚她和她的家人:饑寒交迫、傳染病威脅、險死船難⋯⋯,流亡生涯讓貝無雙徹底認知到世界的不公平;然而她日夜思考的是,如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。 今年她出席希臘難民組織舉辦的線上國際論壇,以難民身份向世界宣告:「我要想辦法為自己、為他人創造無限可能,不要茫然度日。在死亡面前,我學會尊嚴地活著。」以下是她的演講全文,由台灣的難民人權倡議者江易安翻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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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貝無雙(Benazir),我來自阿富汗。

我曾踏上無數的流浪旅程,熬過無數瀕死的痛苦,活下來。

儘管遍體鱗傷,這些冒險旅程造就今天的我——一個永不失去希望的堅強女子。

現在,我將說出我的重生之路。這條路,可能永無止盡。 路的盡頭,是家、是希望,而我繼續走著。

我如何踏上重生之路

多年以來,沒有任何地方能讓我和家人稱之為「家」。

因為在阿富汗,時時會遭受死亡威脅。在我六歲那年,我們全家逃到伊朗。

我們在伊朗住了將近11年,不過,在這段期間我們和其他阿富汗同胞一樣,被伊朗警察遣返回母國好幾次。但是阿富汗這個幫派暴力猖獗的國家根本不適人居,我們一家只能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逃向伊朗。

除了追求安全的生活,我的父母渴望讓孩子接受正規教育,也是他們帶著我和弟妹一再逃離阿富汗的主要原因。

在阿富汗,人民普遍難以接受教育。

戰火的蹂躪使大多數孩童喪失受教育的機會,成為童工,擔起養家責任。

女孩子接受教育的機會更是渺茫,因為我們的社會對女生充滿偏見,很多保守的家庭刻意不讓女孩子讀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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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好我的父母比較開明,我和手足在伊朗居住的期間都在上學。我受了大約8年的教育,我的大弟受7年教育,我的二妹受5年教育,而小妹受1年教育。我們就學到2019年,在那一年全家離開了伊朗。

我們先抵達土耳其,在那裡住了大約一個月。

那段日子實在過得很艱辛,全家流落街頭,大多數的時候就待在伊斯坦堡市的一座公園裡。

傍晚時分,天氣變得非常寒冷,而且公園裡沒有自來水、食物和廁所。

我們得付50格羅申(約兩元台幣)到附近的清真寺如廁。如果要解決飲食、清潔這些基本生活需求,則必須付出更昂貴的代價。

我們一家人只捨得用一個寶特瓶裝的水洗澡。

試著想像一下:我有五個兄弟姐妹,而且當時最小的兩個弟弟只有兩三歲,我們想盡辦法幫他們保持清潔,但是兩個弟弟還是被蟲咬到全身紅腫,讓我們深怕他們會得重病,而我自己也不斷被病菌感染。

儘管饑寒交迫、苦不堪言,我們清楚這是逃難必經的過程,只能硬撐下來。

另外,沒有身份證和護照也帶來極大的麻煩,我們因此無法租屋、上學或簽署任何文件,還一直遭受驅逐出境的威脅。

但是我們也沒有管道解決這個問題,因為很不巧的,當時聯合國難民署的辦公室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停止辦公。

我們與其他同病相憐的難民一起陳情,希望能夠得到庇護登記和證明身份的法律文件,但是沒有人在乎我們的苦難、願意出面回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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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可奈何之下,我們決定前往希臘求得不一樣的未來

才開始行程,我便意識到進入希臘比想像得要困難得多。

如果用三個詞來總結這段歷程,我會選:黑暗、痛苦和焦慮。

我們在伊斯坦堡落腳的那座公園是人們準備前往希臘的聚集地。為了躲避警察巡邏,我們選在深夜乘坐貨車出發。

我們一家與50人一起擠進一輛通常只載10至12人的白色貨車裡,貨車裡實在是擠死人,我跟媽媽把強褓中的弟弟護在胸前,想辦法讓他們不被壓扁。我們也盡可能全程把頭抬高,為他們製造更多的呼吸空間。

那晚驚恐的車程讓我永生難忘。

駕駛開到一半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,我們的貨車駛離路面長達數秒。眼看就要出車禍,乘客震耳欲聾的尖叫聲才讓駕駛醒過來,我們在千鈞一髮之際得救。

行駛長達7小時後,我們終於到達土耳其的海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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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名險些釀成重大傷亡的駕駛蒙著面,我們始終不知道他的長相。我們到達海岸後,從漆黑的灌木叢裡走出來迎接我們的男人也蒙著面。他把我們帶到一艘橡皮艇前,告訴我們朝著對岸的微光駛去,那個光點就是我們的目的地——薩摩斯島。

我們三度試圖渡海到希臘。

第一次,人口販子把我們丟在灌木叢裡乾等,當時下著淒冷的大雨,而且沒有糧食。

起初,我們相信人口販子隔天就會回來,所以耐心地等。然而,三天過去了、四天過去了,仍然不見他們的蹤影。

我們又累、又渴、又餓,還每天淋著雨。大雨是徹骨的寒冷,我們甚至不得不把塑膠袋充當雨衣,把強褓中的弟弟裝在袋子裡。

我們終究覺悟再也撐不下去,只好向警察求助。

一場騙局換來警察把我們送回出發的地點,而且人口販子把我們所剩的財產幾乎騙光了。

第二次,我們試圖到萊斯沃斯島(Lesbos)。在海上漂流時,黑暗中出現了一艘大船,這艘船上的人將我們暴力驅逐回岸。

這艘大船除了前方點了一把火炬,沒有任何燈火,船員都身著黑衣。

火炬的光直射我們的眼睛,使我們看不到對方。他們甚至拿起相機拍我們的臉,我不知道為什麼!

我能確定他們是土耳其人,因為我們是在出海五分鐘內撞見他們的,可見當時我們的船仍在土耳其海岸附近。

他們的船駛過我們的小船,在海中掀起大浪,當時真是太驚悚了!我們的小船隨時可能翻覆。對方用英語大喊:「停下來!不准再移動!」接著在我們的橡皮艇上戳了個洞,大聲叫囂把我們趕上他們的船,過程還不斷用繩子鞭打我們,以確保服從命令。然後他們把我們一行人全送到派出所裡過夜;第二天,再送回伊斯坦堡。

第三次的出航沒有遇到黑衣人,但是在航行途中船的引擎故障了,我們怎麼試也沒辦法再度發動引擎。

小船困在大海中央,突然,下起了傾盆大雨,風力漸漸增強,海浪在船側攀升——暴風雨來襲了!我們的小船就像浴缸裡的玩具一般,翻騰旋轉。

我的母親暈了過去,而我嚇到癱軟、全身痲痹,腦袋也一片空白,我一心祈求能夠登上陸地。

快到薩摩斯(Samos)的時候我們的船沉了,所有人掉入冰冷的海中,不過還好我穿著救生衣,所以能飄浮在海上。

救生衣非常昂貴,一件好的救生衣要價100里拉(約332元台幣),買足全家人所需的救生衣,我父親共付了2400里拉(約7976元台幣)。但是父親說他甘願付這個錢,因為我們的生命更珍貴。

在海中,我抱著其中一個小弟,想辦法將他舉離水面,父親則抱著另一個弟弟,母親不斷地大喊:「救命啊!救命啊!」「我的寶寶在哪裡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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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上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,但是我記得在海的另一頭有盞明燈,它讓我心中升起希望,相信我們終究會踏上堅實的泥土。

我也永遠會記得與我們同舟共濟的一名小男孩。他的身型很小,像條魚一樣游來游去。他實在是仁慈,救了我兩個弟弟的性命。

他告訴我們一家把嬰兒交給他,我們也照著他的話做。他來來回回地游,一個接著一個把我的弟弟安全帶上岸。

這是一次致命的跨海之行,許多人在旅途中死去!

嬰兒、青少年、全家人都一起死!我們看到好多死屍在我們身旁飄過去。

那個夜晚,我聽到太多的哭聲、吶喊聲、慘叫聲和祈禱聲⋯⋯,它們烙印在我的腦海中。每當想起那天發生的事,我都十分慶幸自己還活著。

有些夜晚,我會夢到自己又回到那艘在驚濤駭浪翻騰的船上。這個噩夢每次都讓我嚇到淚流滿面,但是我會提振精神對自己喊話:「別放在心上,因為這一切已經成為我的生命和命運的一環。我必須要有耐心,繼續向前走。」

我終於踏上希臘薩摩斯島的陸地了

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,因為我方才險些溺死,逃過死神召喚。

這也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,因為我們接著遇到的人大多充滿敵意。

在我們設法將彼此拉出水面、一一踏上岸時,我們遇到了一些人。

這些人盯著我們看的眼神真是糟透了!他們看起來很驚嚇,好像我們是怪物一樣,而且不斷追問我們來自哪裡、想要在哪裡落腳。

但是也有一些善良的人為我們帶來食物和毯子,幫我們打電話聯絡警察。警察來時,還對我們說「歡迎歡迎」。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要展開新生活了!

然而,事實並非如此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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薩摩斯的難民營是我們在希臘的第一站,那裡的生活有如一場噩夢。

那個地方極度骯髒,垃圾滿坑滿谷、散發出惡臭,還嚴重缺乏自來水、肥皂、廁所等衛生設施。

容納人數為648人的難民營,當時收容了將近8000人,而且仍不斷有新來的難民入住。 過度的擁擠以及惡劣的生活條件使得難民營危機四伏。

晚上我難以入眠,因為老鼠害蟲橫行,老鼠還咬了我的腳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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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陋的塑膠布棚也無法阻隔噪音,或是應付雨雪不時來襲的天氣。

殘酷的現實使我徹底認知到這個世界有多不公平,不過這也促使我日以繼夜地思考,該如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。

前年12月15日我得到官方核准,轉送到希臘本島,來到我現在居住的菲利皮亞塔 (Phillippiada)難民營。我在這裡找到如何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方法——我的方法是「培育我的同胞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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儘管以我渺小的力量不可能改變世界,不過至少我能夠提供知識,讓一些人有機會受教育,並且幫助他們在生活中找到意義。受教育對孩子來說更是特別重要,小孩子需要培養學習的熱忱和思考人生的方向。

從前,小孩子在難民營裡整天唯一做的事就是玩棍子和石頭,不斷打打鬧鬧,或者像成年人一樣玩牌。但是來到新地方,他們必須擁有在這裡活下去的技能。他們需要上學,學習當地的語言。

這些想法促使我開始構思該如何在菲利皮亞塔的難民營裡開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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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希望我的弟弟妹妹受那些無所事事、只會叫囂之人的影響,而且學會罵髒話、霸凌其他小孩等等這些壞習慣。難民營的環境是如此險惡,我必須看守年幼的弟妹,盡可能保護他們;但是我知道光靠我的力量有限,只有教育才能真正保護他們,因為他們受教之後便知道如何自我保護。

所以十個月前,我開始帶著我的弟妹讀書。一些鄰居的小孩看到我在教書,也想跟著一起學習,但是我們的貨櫃屋太小了,擠不進所有人,所以我們改到外頭洗衣間旁的空地上課。

我唯一的課堂道具是一支白板筆,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錢買的。

因為沒有白板,我就在貨櫃屋的鐵皮上寫字。上完課,我就把字跡擦掉。

我們用如此克難的方式上課好一陣子,直到天氣越來越冷,冷到再也不能待在外頭,必須想辦法找個室內空間上課。

我們全班十名學生先是每人各出一點自己負擔得起的錢,合資買了一個上課用的白板,然後去找難民營的管理員,跟他要一個房間——但是他馬上回絕了。

不過接著我們在難民營的邊界發現一棟廢棄的建築,它沒有任何門窗,裡面充滿廢棄物和動物的排泄物。我們大掃除一番後,再次跑去請求管理員,希望他能夠准許我們使用這個空間。

我們告訴管理員,我們擁有所有開課的條件:老師、學生、白板筆和白板,只缺一個上課的教室;但是他仍然想打發我們,他說在難民營裡上課太冒險了。

但是過了一會兒,他卻交給了我一個大貨櫃屋的鑰匙。

這真是太棒了!終於萬事俱全!我有一個非常好的環境正式開課。

我開了一個班級專門為英語初學者授課,我那班學生共55人,我的學生基本上是年長女性和小男孩,多是婦女帶著她們的小孩來上課。

教書的感覺真好,所有人看到我都稱我為「老師」,我受到人們尊重。

每天我都笑著醒來,因為我可以幫助別人。 儘管教書的挑戰不少,我時常教到筋疲力竭,不過每當我想到我的學生能夠應用課堂所學解決生活上的問題時,我就覺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。

不過好景不常,疫情爆發後,難民營變成了一座監獄。

整個難民營被隔離了三個月,人們不被允許在密閉空間內聚集,所以我們也被迫停課了。

不能教課,我自己也沒有資格去上學,再加上我的庇護始終沒有下文,每天只能無所事事地空等。

幸好隔離解除後,終於能夠重新開課,不過我的課堂仍然有很多挑戰。

需要上課的人太多了,只有我一個人在教。課程供不應求,我們沒有多餘時間可以做課後練習。我想辦法跟其他成人協調,看如何解決孩子學習的問題。

雖然我非常享受當老師的感覺,但是能夠再當學生是我的心願。

對我來說,教育是無價的。

我渴望上學,因為上學讓我能夠像個「正常孩子」一樣成長。

此外,讀書也為我解憂。我知道如果不讀書,我會整天為庇護審核卡關的事煩惱,哀怨自己的庇護被拒絕。

但是現在我不能上學,只能自學,而且我的學習環境是與8名家人共用的一個小房間。

可想而知,我很難專心學習,其實我也無暇做自己的事,因為必須隨時照顧弟妹。

紛擾的環境使我無法專注、精神恍惚。我的內心沒有寧靜,因此我常常忘記所學的知識。

假如我想要安穩的讀書,一定得要有「屬於自己的房間」。

為什麼命運會是這樣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
我的人生實在太多問題了,不過我相信「人生不是一道需要解決的難題,而是一場需要去體會的現實。」 生命沒有答案,因為它不是一個問題——生命是一場冒險。 我們應該自己賦予生命的意義,並且體驗生活,而不是試著弄清楚一切。

我知道我只需要保持耐心、希望和勇氣,並且不輕言放棄。

我告訴自己不要在現在放棄,也永遠都不要放棄!

因為有一天,所有的苦難都會結束,甚至生命也會結束!

在我活著的時候,我要想辦法為自己、為他人創造無限可能,不要茫然度日。在死亡面前,我學會尊嚴地活著。

走在漫漫重生之路,是黑暗和痛苦的;但我知道若能捱得過,就可迎向新的生命,而我繼續走著。

本文由聯合報系授權轉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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