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恐懼與瘟疫蔓延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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恐懼與瘟疫蔓延時

2020-03-18 時報出版/南宮仁

『醫生,現在有一通一般的醫療諮商電話,可好像不是一般人的樣子,再麻煩你了。』

聽到一一九商談接線員的話,我感到有些緊張,畢竟連商談接線員這種已歷經人生百態,接過各種包羅萬象電話都得這樣請託,想必一定是一通很特別的電話,於是我用相當果斷堅毅的聲音接起這通電話。

「喂,您好,請說。」

『啊,請問是醫生嗎?』

「是的,您可以放心詢問。」

『啊,終於來了呢,好的,請仔細聽我縮(聽他的聲音感覺是一位有點口齒不清的五十多歲男性),我在小便的時候本來就比較不順,之後就有點尿不出來,要不然就是滴滴答答的。(……)要排尿變得很困難啊。』

「喔,是這樣啊?」

『可速我現在人在高速公路休息站,我看看這裡是哪裡……(似乎看了周遭好一段時間,這裡只聽到背景聲而已),這裡是天安,天安。』

我們無法感受的孤獨

「嗯,是的……可是有什麼事嗎?」

『可速啊,剛剛我去上廁所,那個男生專用的小便斗,你也知道的嘛,那種長長的,到腳邊的小便斗,就像我剛剛說的,我小便的時候尿尿都滴滴答答往下滴啊,有一點年紀的話,都是這樣的嘛。可速啊,剛剛小便比起平常滴得更厲害。(……)小便斗下面不是有水積在那邊嗎?尿尿的時候,我的尿就在那邊滴滴答答的……』

「是的,我了解您小便滴滴答答的情況了,但是有什麼問題嗎?」

『可速啊,尿啊一直滴一直滴,發現滴下去小便斗下面那邊積的尿啊,都濺到我的腳了,那些尿滴下去後又一直往四處亂噴,別人也是這樣滴滴答答的啊,所以這不就代表了我的尿跟別人的尿混在一起,然後又一起濺了出來嗎?啊不就濺了很多到我的腳上嗎?之後發現腳沾了很多跟尿混在一起的液體……哎喲……啊不就代表沾到很多其他人的尿了嗎?可速如果這些人之中有人得了MERS的話,不會傳染給我嗎?就是那個會害死人的病,不速嗎?』

我在精神上有點受到衝擊。

「啊,健康的人小便是無菌的,雖然在體外細菌可以栽培成長,但就算沾到,如果皮膚沒有傷口就不會被感染……特別是MERS目前還沒有由小便傳染的證據……」

『可速啊,小便有多麼髒啊?醫生你想想看,小便真的很髒啊,而且還速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,也不知道有誰在這邊尿過,不速嗎?這個真的沒有細菌嗎?過來一起看一下吧。這個真的又髒又臭啊,也不知道到底有哪些人尿過的尿,感覺就有MERS的細菌在裡面滋長啊,如果這麼髒的東西不會傳染,還會有什麼好傳染的?證據,什麼證據?我的腳就速證據啊。醫生啊,我的腳會不會爛掉啊?』

「呃,首先要知道MERS不是會讓人腳爛掉的病,如果腳上沒有傷口的話,只要將沾到尿液的地方洗乾淨,之後沒有發作或是發生其他症狀的話,就沒有關係……」

『啊不速啊,現在我已經離開休息站,沒辦法洗腳了啊,已經離開了啊,大概還要過六個小時左右才能洗腳吧,那這六個小時裡我該不會從沾了尿的那個部位開始爛,然後整條腿都爛掉吧?我真的可以撐過六個小時嗎?我除了小便滴滴答答以外,速一個免疫力很好健康的人啊。』

在那之後我們的對話就陷入了一片牛頭不對馬嘴的混亂,所以在此就不多做贅述了。

***

『我有些感冒所以來看醫生,有一點咳嗽跟痰,大概過了一個禮拜了,已經。我因為有些疾病,所以還滿常跑醫院的。』

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患者,戴著口罩遮住大部分的臉,僅僅用一雙惡狠狠的眼睛看著我說道,那句「已經」,是多麼具威脅感啊。

「剛剛幫你量過體溫,沒有發燒喔,聽說昨天另一家醫院也說沒有發燒,對吧。」

『可是,我身邊的人都說我好像看起來有發燒啊,所以我自己也覺得應該有吧,這個自己應該可以感覺得到吧。』

「你應該沒有吃退燒藥吧。」

『沒有。』

「讓我來看一下吧。」

醫生你應該要確實地說這不是MERS才行啊

不管怎麼測,兩耳測出來的體溫都沒有超過三十七度,肺部的呼吸聲音聽起來也挺正常,X光片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問題,持續一週左右的話,我覺得應該只是單純的支氣管炎。

「好的,這位患者……」

『啊,請等一下,我現在要把醫生你講的話錄下來,如果我之後發生什麼事,總要有人負責才行啊,還有你講的我可能會忘記,錄音也可以再重新聽一次,如果我變成重病,之後總要留下一些證據才行啊,這樣應該沒關係吧?』

「嗯……那你請便吧。」

雖然感覺不是很好,但也沒有理由拒絕,在等她弄好錄音準備時,我摸著無辜的診療室電腦螢幕,內心覺得不太舒服,電腦螢幕上的滑鼠游標些微顫抖著。在這段時間,她東弄西弄按著手機準備錄音,『可惡,這錄音按鍵……』自言自語的,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在弄手機。診療室彌漫著一陣尷尬的沉默。

『好了,可以了,請說吧。』

她把手機放在診療室的書桌說道。

「好的,患者你現在的咳嗽、痰等症狀,看起來應該是上呼吸道感染的症狀而已,而且也沒有發燒,X光片上或是聽診時聽到的聲音也都相當乾淨,沒有異常。我想你的症狀是持續比較久的支氣管炎,我會根據一般支氣管炎開適合的藥給你吃,好好休息的話,應該會沒事的。」

『嗯,不是MERS嗎?醫生你應該要確實地說這不是MERS才行啊。』

我都不知道我是在跟患者說話,還是跟錄音機說話,內心感覺十分混亂,完全沒辦法不去在意那個手機,而且手機上錄音功能顯示著正在錄音,目前已經錄了幾分幾秒,當我的嘴一張開發出聲音,錄音機的紅色音量波峰又升了上去。

「患者你曾去過的醫院,直到三小時前我們都未收到疾病管制局傳來發現有MERS患者,或是出現在曾治療過MERS患者的醫院名單上面。而量你體溫時也沒有發燒的症狀,目前為止根據[國家公開情報與方針],因為所處地區並非感染區,感染機率幾乎微乎其微,你也沒去接收MERS患者的醫院,因此院內感染的機率也相當低,依據國家標準來看,這樣的狀況很難判定您為MERS患者。根據國家規範的基準來看,我認為予以一般感冒來治療即可。」

老實說,我是很想說「我個人意見」來看是沒關係的,其實,這不也是個人的判斷,不是嗎?但是比起她的疾病,我現在要站出來對抗的,是我的聲音正被錄音、遲遲沒有進展的責任問題,以及患者的恐懼。如果說出自己的意見「嗯,我認為既然如此,就再看看吧」這樣的話也很正常啊,不,一開始在診療時不就這樣說了嗎?反正這樣的作戰方式應該有效,說任何話之前都將「國家」兩字掛在嘴邊,原本不信任又銳利的眼神看似已經漸漸鬆懈,大概以「國家」規範的基準為起頭,聽起來更具有說服力,雖然希望透過眼前這位醫生診療得到沒有感染MERS的豁免權,但眼前的醫生不斷反覆著大義基準,似乎獲得更大的豁免權般。

我要去旅遊,會被傳染吧?請醫生也確實地回答這個問題

就在我才以為自己正從被攻擊的身分脫離的瞬間,

『好,那也請回答這個問題,』

即使不這樣也已經放得很近的錄音機,朝我推得更近,她這樣說:

『明天我要去濟州島,一整個週末都會在那邊。聽說濟州島也有MERS患者,我如果去濟州島,也不會得到MERS嗎?或者,去的話,會對我健康造成絕對性的威脅嗎?請醫生也確實地回答這個問題。』

她說話的語氣與眼神顯得趾高氣昂,似乎是在說「想要通過我這關,試試看啊」,這是最後一個關卡,如此理直氣壯的提問!

「我知道有一位患者曾去過濟州島,投宿在新羅飯店約三天,雖然新羅飯店不是醫院,但擔心暴發感染,所以目前為封鎖狀態,其他地區依[國家]規範指針來看,感染率幾乎為零,因此依據[國家]指導方針原則,只要不要接近新羅飯店附近,到濟州島旅行相當安全。」

『啊,原來如此,這樣就可以了。謝謝,那我先回去了。』

為什麼我得遭受感冒患者的錄音審問呢?

呼,終於!她拿著手機離開診療室。我拿著「國家」當擋箭牌,而且幸好空閒時有仔細詳讀MERS的新聞,真是太有幫助了。呼,現在只要想起那雙惡狠狠的眼神,雙腿還會有些發抖,全身汗毛直豎呢。看看時鐘,竟已經過了三十分鐘,因為要確認各個MERS患者曾去過的醫院,和進行各種傳染性預防程序,必須花比平常更多倍的時間解釋說明,還要被錄音。

可是,仔細想想,這不過是個感冒的患者不是嗎?為什麼我得遭受這種審問呢?我有做錯什麼嗎?難道在這時局、坐在這個位置,照顧病患是一個錯誤,必得成為標靶嗎?我感受到的是對我的不信任與厭惡,被第一次見面的患者突然拿槍瞄準,用那銳利的視線惡狠狠地看著不清楚狀況的我,而且還是對著在非常時期站在第一線、仔細且小心戴著悶得要命的口罩、將不安感隱藏起來老實看診的我,這是我應該受到的待遇嗎?難道這是一定要克服的試煉嗎?我停止思考,決定不要再想下去了,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。

***

「哥,你看到那新聞了嗎?這次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因為感染MERS去世,可是聽說要準備進行火葬時,被死者家屬拒絕了,而且還向國家要求喪葬費用及賠償呢。」

『欸,不會吧?你在哪裡看到的?』

一整天在急診室裡忙得團團轉,好不容易下班出來放鬆喝一杯,醫務室前輩D哥透露著不相信的眼神,他睜大雙眼反問:『那篇新聞在哪?可以給我看看嗎?』

我找出那篇新聞報導給他,一邊看著新聞邊抽著菸的他,吐出了一縷長長的輕絲,邊嘆了一口氣。結束了辛苦的一天,原本開心喝杯小酒的他,此時表情明顯透露著不滿與不開心,臉色也看來有些悲傷。

看著那黑暗的喉嚨插管的洞,我覺得我也會死掉

『唉,這真的是太過分了,真是太過分了。南宮仁啊,我們現在被推到第一線,剛才有一位六十多歲的患者,幾天前好好的沒事,結果突然發高燒,發生嚴重的肺炎症狀,整個人幾乎都沒意識了,這怎麼可能不幫他治療呢?所以必須要氣管插管,我非常本能地去處置,但想想,這真的很危險,我有一種連自己都可能會死掉的感覺。看著那黑暗的喉嚨插管的洞,腦中浮現出這樣的想法,但是除了我也沒人可以做了,不是嗎?

所以我叫全部的醫護人員都出去,然後一個人在那個充滿飛沫的空間,幫患者做插管處置,整天照顧著那個病人,如果一定要有個人去做,那肯定是我必須做的事啊。而且那位患者的狀態實在變得太差,即使幫他裝上人工呼吸器,過沒多久還是死了。血液檢查好像有病毒傳染的樣子,所以已經送去做MERS檢驗了。我現在其實非常不安,所以雖然很累,也還是出來喝一杯小酒,想要忘掉這些煩惱,因為這一切,以後很可能會變成不可能的幸福啊。

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死掉,曾幾何時這些都被遺忘了。但覺得若就這樣死掉實在很可惜啊,對於死亡我也覺得有些恐懼,但這就是我的工作啊,也只是盡本分去做,可是國家會給我什麼賠償或補助嗎?怎麼可能呢?根本就沒人會知道啊。如果我死的話,什麼都沒有啊,我也不會去冀望這些,連想都從來沒有想過,完全沒有這種念頭。可是,嘖!這些人,真的實在是太自私了,雖然想到已經過世的患者或是死者家屬們,也真心為他們感到惋惜,可是健康的人都賭上自己的健康甚至是生命,來照顧這些病人,卻沒獲得任何肯定,只是默默地工作,然後就這樣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生病死去,這樣的人有多少啊,只是把該做的事做完,也不期待什麼賠償,就安安靜靜在某個地方枯萎凋零。

多少人安安靜靜在某個地方枯萎凋零

老奶奶竟然要遭受這種待遇……然後連火葬都不行就這樣擺著……和那些病菌一起。南宮仁啊,我也不知道,這些事情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對,從哪裡又開始錯了,到底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呢?這到底是在爭什麼呢?我真的不懂啊,南宮仁……』

後來,D哥並沒有把話說完就舉起燒酒,一飲而下,眼眶泛紅。

***

造成全國喧騰,共有一八六位患者確診,共三十八名患者死亡,與病毒有關情況,在騷動後日趨平靜,最後正式宣告終結,在大眾心中也逐漸被遺忘。但是對於被確診的患者、倖存下來的五千萬名的人們心中,一定留下些什麼。

對於摸不著無形死亡的恐懼、憎惡,需要有人出來負起責任,對於陌生人近似輕蔑的不信任,這可惡的病毒,找到人類的弱點與惡的位置鑽了進去,如同病毒一樣滲透到我們的內心,攪亂我們、挑撥著我們好一段時間。之後好好活下來的那五千萬名人們必須要做的事情是什麼呢?

那一年初夏,在我們的內心,難道只留下了混亂不安嗎?那一年,戴著悶熱口罩的我們,所感受到的那份憎惡與恐懼害怕,難道能輕易遺忘?

此選讀摘自《雖然想死,但卻成為醫生的我》 作者 南宮仁 出版 時報文化 (部分內容經小編刪修)

本文由聯合報系授權轉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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