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 4 月 25 日,約 20 隻小虎鯨集體迷航,困在高雄第二港口內徘徊不去。當日有三隻小虎鯨現場死亡,還有一隻被緊急送到台南四草鯨豚搶救站,至今接受超過一個月的醫護搶救。接下來幾天,台南、嘉義沿岸陸續發現這群迷航小虎鯨的屍體。專家解剖這批遺體後,依據胃部食物殘留分析,研判牠們應該是受到細菌急速感染才死亡。
小虎鯨是非常重視家族成員的生物,只要群體中有個體身體不適或受困,牠們不會拋下同伴離去。也因為小虎鯨這種講道義、重群體的特性,所以牠們經常發生集體擱淺、死亡的悲劇。
5 月 4 日,長期拍攝台灣鯨豚、環境生態的獨立紀錄片導演簡毓群發現,仍受困於高雄第二港口的十多隻小虎鯨中,有五隻游進更深處,且水質更為髒汙的中鋼碼頭內。這五隻當中,有一隻小虎鯨的頭部有多數傷痕嚴重細菌感染,且身體平衡也出現異常,不斷在水面載浮載沉。即便在這種狀況下,牠的同伴仍緊緊相守。
這之後,幾乎每兩、三天就有一隻小虎鯨的屍體漂浮在高雄港內;牠們解剖大致共同點是:細菌感染、胃內沒有食物,只有樹葉或塑膠袋、長期饑餓、身形偏瘦。截至 5 月 26 日為止,這群迷航小虎鯨至少已 15 隻死亡,至今仍有五隻在充滿油汙、重金屬底泥、船舶噪音的高雄港內,垂死掙扎。
這段時間,簡毓群在臉書上的發文比以往更頻繁、焦急。他除了將連日拍攝的小虎鯨影像剪輯成兩部短片《關於小虎鯨的 24 小時》,好讓民眾能更快掌握來龍去脈外,還對負責搶救鯨豚的單位,提出了非常尖銳的質疑。5 月 13 日,簡毓群的臉書寫著:
他筆下的「你們」,指的是負責鯨豚救援的海保署海保救援網(MARN)團隊。他透露,政府的「長官」非得要等攝影都到了,才肯在鏡頭前做事。他諷刺,救援團隊把「慶祝母親節」的重要性,看得比鯨豚救援還重。他批評,MARN 不斷重覆回應的「觀察評估」,實際上就是等著收屍。。
於是,簡毓群的名字,成了此刻鯨豚保育界的敏感詞。
不現實又愛批判?村上春樹害的
身為一名鯨豚紀錄片導演,簡毓群的學經歷卻和海洋、生態、鯨豚沒有任何關聯。大學前他一直就讀美術班,後來成為一名都市計畫系學生,卻因為老師要求不要太花時間鑽研田野、文化與民俗,於是徹底對學校失望,轉而把心力花在登山,以及閱讀他最愛的村上春樹。他說,村上的作品讓他一頭栽入「不現實」的世界,同時對現實提出越來越多批判想法。
大學沒念完,簡毓群就休學去當兵了。本想著退伍後,他要考進電影系圓夢,未料還沒退役,就被介紹去一間專拍生態的影視公司工作,「不現實」的電影夢就這麼被擱下了。他說,當時他心想既然人已經進了影視產業,就沒有必要非念電影不可,可是他心裡還有另一個文學夢,於是他又去考了台灣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所,邊讀書邊拍片。
也正是在這個時期,他遇上了人生的轉捩點-─國光石化開發案。2008 年,原訂進駐雲林離島工業區的國光石化,因環評未過而轉往彰化西南角的芳苑、王功一帶重新評估,卻因為對濕地、養蚵產業以及白海豚的衝擊太大而引起社會關注。
當時簡毓群任職的公司受林務局委託拍攝白海豚(註: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主管機關為農委會林務局,當時鯨豚保育也歸他們管理)以做政策宣導之用,於是簡毓群自告奮勇出海,卻接連撲空回港。他回憶:「那時候我前兩次都沒拍到,就覺得很不甘心,想說:牠有那麼難拍嗎?結果這個就造就我想要去探究牠生態的問題,不是只要拍到就好。」
這就成了簡毓群投身鯨豚拍攝的起點。
國光石化照妖鏡,揭穿環評一場戲
國光石化案對簡毓群造成的影響,不只是鯨豚生態拍攝的起點,還有對專家、權威、環評制度的質疑。
嚴格講起來,當時委託簡毓群拍攝白海豚的「大老闆」,算是主導國光石化開發的政府;在拍攝過程中,他發現即便是鯨豚研究學者,也未必會以保育為重心。
他說道:「那時候台大周(蓮香)老師知道有媒體要來拍,就說政府要做國光石化,我們就要努力去做好它相關的事情。她把自己定位為研究者,但當時還在環評,她就認定是要開發⋯⋯研究只是看要怎麼減輕衝擊,事後補救就算了,所以她事後就有很多謬論⋯⋯」(註:簡毓群此處所言謬論,指得是後來的「白海豚轉彎說」。)
還有一次,環保署招待國光石化案的環評委員、環保團體、研究單位、開發單位等,一起到香港考察白海豚與江豚保育成果,簡毓群也一起赴港拍攝。他發現環保署在招待所有人時,不斷重申開發案勢在必行,環評應該把重心放在如何限縮開發規模與補償問題就好,「大家互相幫忙」,而多數環評委員也抱持類似意見,讓他感到不可思議。
對簡毓群來說,國光石化開發案就像面照妖鏡,讓他看清許多學者、政客以及環評制度,都和他想像不同。他認為,如果環評制度無法落實「以環境為本」的精神,而是繼續用人類本位思考,所謂的評估也只是算計土地與環境的利用價值,我們永遠無法落實真正的「永續」精神,而欺負土地的故事,也會一再在環評上演。
也是在這個時候,簡毓群意識到自己與其他生態拍攝者有點不同。他說,多數拍攝生態的人,著重的是畫面的藝術性;他們會用美麗的畫面去吸引民眾關注生態,比較黑暗面的事,大家傾向不談。
但簡毓群不同,他不但選擇用批判角度記錄生態,也在事後意識到,自己在觀景窗背後肩負著更多責任。以白海豚為例,簡毓群說,即便到今日,民眾對白海豚的認識都還很有限,且詮釋權仍握在學術單位手上,所以他義務性提供許多白海豚影片讓大眾使用,就是為了提升民眾素養。而這,他說,就是身為影像工作者的社會責任。
鯨豚三威脅:人類、人類、人類
國光石化爭議落幕後,簡毓群不但沒停下追逐鯨豚的腳步,還把守備範圍擴大到東海岸的花紋、飛旋海豚,以及離島地區經常擱淺的江豚。這幾年來,他陸續完成〈白海豚練習曲〉、〈與海豚的約定〉等紀錄片,就是為了充分發揮紀錄片工作者的影響力,也期盼更多人一起來面對海洋及鯨豚保育問題。
他觀察,雖然談到海洋問題時,多數台灣人會聚焦在海漂垃圾上,但海豚其實會玩垃圾,代表他們很清楚知道那不是食物;因此,我們要著手因應的,其實是更大的問題。
首先,是大環境的危機,也就是整體漁業資源減少,造成鯨豚食物不足;關於這點,全球暖化、海水污染與塑膠微粒,都是一部分原因。其次,是與第一點互為因果的漁業濫捕問題。經常出海的人多半曉得,海上很容易發現被切割過後的鯨豚屍體,而這通常出自漁民之手。
最後,人類在海上越來越密集、頻繁的工程、軍演、試爆等行為,也對鯨豚帶來越來越大的威脅。
鯨豚迷航主要原因 — 水下噪音
以近年來越來越常在台灣西海岸擱淺的小虎鯨為例,簡毓群分析,撇除氣候、電磁異常等因素造成的集體迷航外,以東海岸深水區為主要活動範圍的小虎鯨會跑到西岸擱淺,主要有兩個原因。
首先,目前南海一帶有非常多的海上工程,連帶造成水下有很多聲納,加上接連不斷的軍演、試爆等等,不僅會造成鯨豚聽力受損,連帶也可能造成其他健康問題,這些都是造成鯨豚生病、迷航的因素。簡短地說,就是水下噪音。(另一篇學界觀點也提供類似見解)
其次,小虎鯨受噪音影響,沿黑潮支流迷航進入台灣海峽後,第一個會遇上的障礙,就是有大規模填海造陸工程正在進行的南星計畫;第二個,則是非常外凸的高雄港北堤。這些工程會同時降低水下能見度、提高水下噪音,而人造物也會造成鯨豚行動方向受阻,增加鯨豚迷航後,脫困的難度,最後下場就是擱淺死亡。
簡毓群認為,台灣在鯨豚擱淺問題上,不論在事前預防或是事後補救,都還有很大進步空間。他說:「那個(海)堤不用環評,更沒有去想,相關單位後續可以去做補救措施。有人覺得可以用水下聲波干擾,去讓牠們(鯨豚)避開,這人家美國 1980 年代就在做了,但我們就是不做。」
簡毓群認為,下一波鯨豚要面臨的大規模海上工程威脅,就是目前政府力推的離岸風電。離岸風電在施工、運作階段都可能造成地形破壞及水域干擾,風扇運作也會造成水下噪音,這些都會成為鯨豚的嚴重威脅。
離岸風電將成鯨豚、海洋生態新威脅
根據蔡英文政府規劃的 2025 年「非核家園」及能源轉型目標,我國的再生能源發電占比,要從現階段約 6%大幅成長到 20%。按現行規劃,雖然太陽能發電仍會是台灣綠能主力,但台灣海峽被國際機構評比為世界上最優良風場之一,離岸發電又可彌補太陽能在冬季的發電缺口,因此政府也緊鑼密鼓籌備相關設施,務求在短短 5 年內,就將離岸風電的裝置容量由 0.2 GW 一舉衝到 5.7 GW。
換言之,海上大興土木種風機,勢在必行。
「到時候海上要蓋八百、一千隻(風機),不可能照環評承諾走,一定是陸續施工。有些離岸很遠的,民眾完全無法監督,緩衝措施也沒辦法落實保育,你能拿他怎麼辦?」
簡毓群質疑,未來海上大興土木,受到影響的不只是鯨豚的生存、沿岸的水文以及濕地的生態,就連候鳥遷徙的途徑也可能被改變,但這些問題完全沒有被評估,開發就已經勢在必行,真的出問題,到底誰應該負責?誰又能負責?
「離岸風電現在最大問題,就是政府帶頭說謊,或是只挑他有利的去宣傳。」簡毓群批評,政府談綠能總愛引用國外經驗,但許多國外評估迴游型海豚的報告,根本不適合台灣拿來分析定居型的白海豚,未來這些瀕危生物的處境恐怕更加困難。
此外,他還以工研院團隊、桃園市長鄭文燦都前往考察的日本千葉縣銚子市離岸風機為例,批評政府新聞稿口口聲聲說日本經驗對台灣很有參考價值,卻絕口不提日本實際上只在遠離港口處蓋了「一支」風機,而且還是經歷長達 7 年的商轉評估後,才能決定下一步怎麼走,但台灣政府卻想用這樣的案例,去宣傳他們未經評估的大規模開發,根本是用片面資訊在推動離岸風電。
甘願「不受歡迎」的人太少了
簡毓群認為,雖然台灣關注海洋生態保育的人越來越多,且不管是中生代研究團隊,或是負責分享、傳遞正確資訊的影像工作者也越來越多、越成熟,但他仍感覺「海還沒有解嚴,人民對於海,還是會有一道屏障在。那個障礙不是地理的,比較像一種歷史包袱。」
他直言,如果台灣真的要是一個海洋國家,那麼出海就不應該要有那麼多限制,對於真正想親近海洋的人來說,現在的環境仍然不是很友善。
身為一名有使命感又想善盡社會責任的紀錄片工作者,簡毓群說,現在拍攝海洋的人雖然比以前多很多,但他仍偶爾會感到寂寞;和他一樣,願意踩進灰色地帶探討黑暗面,批判體制問題,甘願「不受歡迎」的人,還是太少了。
他感嘆:「不知道是大家覺得無能為力,還是太難過了⋯⋯海洋問題大家都知道,但真的願意付諸行動的還是很有限,這樣的人真的沒有變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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