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題少年的問題—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
那年夏天,阿超因為觸犯刑法,被少年法院裁定到我們家園。頂著那顆大平頭,正說明他剛從少年觀護所出來,稍微再回推一下時間就知道,他國二的最後幾個月大概都不在學校裡。
阿超出生還不足一歲時,母親罹癌過世。父親因犯刑案而進出監獄無數次,如今正身陷囹圄,等他出獄時,阿超肯定已經成年了。
由於沒有親屬能夠照顧,某縣的縣長便依法成為阿超的法定監護人,但他當然不住在縣府裡。而要是問阿超,他自己也記不清楚從國小開始,這些年來住過哪些地方、換過幾間學校。
典型的「遊牧少年」。
如此的人生開局,近乎命定地會去少年觀護所走一遭,那裡是一個人人為求自保而武裝成性的地方。
阿超輾轉出現在我們家園時,像是一匹獨來獨往慣了的野狼被空投到大草原上,趕緊站穩腳步、抖抖身子,同時不忘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。
面對年齡比自己大的少年挑釁,他不甘示弱地迎戰,就某種程度來說,還算是恰當的求生法則。但在年紀相仿的同儕中,可能是想立威,也可能只是想交朋友,阿超總是開著不好笑的玩笑,或頤指氣使地要別人替他做事。跟誰都處不來、到哪裡都被嫌棄⋯⋯漸漸地,阿超總是裝忙、落單,或者找社工和老師們聊天。
此外,他可能還有偷竊的相關課題需要處理。
在我看來,偷竊行為不是太嚴重的問題。我猜想多數人在成長的某個時期也做過類似的事。而在像我們家園一樣過團體生活的地方,偷竊更是防不勝防的難題。要解決這個難題,最簡單的方法是裝監視攝影機,但代價則是創造了一個讓人全天候被監控、無法互信的環境。監視攝影機裝設與否,這又是安置機構必須拿捏的難題。
阿超入園的原因是竊盜,但正因為如此,我們更不能落入陷阱,而斷然認為他一定是慣竊。「無罪推定」的法則,不僅是對每個人最基本的保障,更是面對這群心思特別敏感的少年時的重要提醒,別一不小心又加厚他們身上早已貼滿的層層標籤。
由於只要阿超出現的地方,就會有東西不見。雖然真相尚待釐清,但反映在人際關係上的,就是旁人對他有更多猜忌與拒絕。
整個暑假期間,阿超在家園明顯地適應不良。開學後,在新學校的國三生活,除了複製貼上家園的狀況:人際議題、情緒議題、偷竊議題,還加上學習動機和學習成就低落的難題。
社會適應不良 但「家園的孩子」沒有犯錯餘地
上學期過了三分之二,阿超的社工陳兔子跑學校的頻率愈來愈高,從剛開學的兩週一次,到一週去兩次、三次、四次……苦了陳兔子,當然也苦了學校老師。
對學校來說,從安置機構來的孩子是最棘手的問題學生。不收,有違義務教育的目的與規範;收了,又必須考量其他學生的學習品質,以及家長的觀感與反應。
我相信,學校願意陪伴這些從安置機構來的孩子們,只是學校的能量有限,要面對的考驗也很難。在現實的考量下,收了幾位來自安置機構的孩子,可能就人仰馬翻。這樣的侷限,有時會反映在對孩子們的包容程度,也反映在面對社工的態度。
某天,陳兔子又為了阿超與同學起衝突的事,跑了一趟學校。阿超又被要求「帶回管教」,這次為期兩個禮拜。
回到家園,他氣鼓鼓地走向宿舍,陳兔子則朝我走來。
她轉述老師說的話:「你們的孩子怎麼那麼難教?」
像阿超這樣的孩子,原生家庭早已無力陪伴。安置機構和學校,是我們社會能接應這些孩子的下一道防線,也差不多是最後一道防線。這道防線若是破了,再下去很可能就是感化教育、成人監獄……
一句「帶回管教」像是學校發給被安置少年的一張禁止令,為了維護其他學生的學習品質,要他們回去「反省」,禁止他們踏入校園,剝奪了他們的受教權。若循著這個脈絡思考,每個享受到教學資源的孩子、每個成功的孩子背後,多少都有安置少年的犧牲。「社會排除」的醜陋真實正體現在教育現場,這實在令人感到無奈。
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,這些孩子不是因為來到安置機構才變得難教。他們是因為本來的生活環境與支持系統太困難了,才會來到安置機構。
要說這些孩子們難教,我承認;要說他們是問題學生,我也可以理解。這些少年們確實因為早年的生命經驗,而累積了更多、更複雜的人際問題、情緒問題、偷竊問題,甚至是性議題。
在自傷傷人的邊緣 拉住孩子
阿超來到家園的半年後,某天晚上,我在辦公室裡,突然從窗外傳來一陣吼叫聲——是阿超!他雙手緊抱著頭在嘶吼⋯⋯我知道此時的他身在危崖邊緣,下一步可能是傷人,或者自傷。
我想到稍早前,生輔組長宜鋒從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把水果刀。
我們幾個生輔老師走過去,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,但我們知道此時需要陪在阿超身邊。
他突然衝著他小家的生輔老師唬唬大吼。這孩子看起來好痛苦,情緒好滿好滿,需要好好宣洩一下。這個時候唯一能做的,好像只是先給他更多的同理和空間。
阿超情緒漸緩後,我開車載他去兜風,往虎頭山駛去。起初,我們兩人都沒說話。我不曉得他為什麼沒開口,但我是因為不知道能說什麼。
「『大家』是誰?」我問。
「是老師。」他說。
我把車停在路邊,故意放大音量罵他。「你平常不是很屌嗎?不是很叛逆嗎?不是什麼話都聽不進去的人嗎?那為什麼別人說你壞,你就當一回事?!」
我搭著他的肩膀,繼續罵。「是,你的脾氣是需要更好。但包括我在內,很多大人也都是這樣。這沒什麼啊!就一起練習啊! 但你記著,如果再有哪個人說你壞,那是他的問題,不要讓他的問題變成你的問題。你要第一個幫自己站起來,告訴自己:『我一點都不壞。我是需要更好、想要更好!』你做得到嗎?」
車繼續上行,談起稍早讓他氣到快斷線的那場衝撞,他說覺得很抱歉對唬唬大吼。「那個當下,我的脾氣真的很糟!」
「那你有發現那個快斷線的當下,你其實很努力嗎?」
「我哪有。」
「別人說你壞,你就承認,啊我說你努力,你又不好意思。煩不煩啊!先生,多在乎你自己一點、多觀察你自己一點。想一下在那個當下,你做了哪些努力。」
他想起自己本來要拿滅火器砸窗戶的,但放下了。他想起在盛怒之下,還是站在原地聽宜峰和我說話。他還想起,那個蹲坐在地、雙手抱頭,奮力把怒氣壓在喉嚨裡的自己。
「那個當下,你那麼生氣,可以做到這些已經很厲害了。」我對阿超說。
那天在山上,有一片小風車群。看著風車轉啊轉,我問阿超:「上次感覺到幸福是什麼時候?」
他想了好久,最後說:「我記不得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