紐西蘭運動員勞瑞爾.哈伯德(Laurel Hubbard)曾是一位男性舉重選手,在33歲時進行性別激素治療,多年後他以「跨性別女性」的新身分重新參賽,並在43歲時成功取得東京奧運參賽資格,成為奧運史上首位跨性別運動員。哈伯德被視為體育界接納性別多元化的進步案例,不過也有許多人質疑,跨性別運動員參賽對其他女性公平嗎?
事實上,國際奧委會自2004年便允許跨性別者參賽,但要求跨性別運動員必須進行變性手術,同時要接受至少兩年的賀爾蒙治療,條件相當嚴苛。2015年奧委會放寬規定,不再要求一定要進行變性手術,而是規定女運動員的血液中睪固酮濃度必須低於10nmol(納莫耳),且宣告性別認同時間須四年以上,即可符合資格。
這項標準在國際體壇引發爭議,國際游泳總會(FINA)、國際橄欖球聯盟(IRL)等體育團體皆以「維護競賽公平」為由,不允許「經歷過男性青春期」的跨性別運動員參加女子組賽事。世界田徑總會(World Athletics)近期也決議,為維護女子組比賽公平性,只要跨性別運動員曾經歷男性青春期,不論其體內睪固酮濃度高低,皆不得參加女子組國際田徑賽事。
配合國際運動賽制,教育部體育署在2023年的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及全國大專校院運動會,首度開放跨性別運動員依照性別認同參賽,原則上依照國際奧會的認定標準,而田徑、網球、游泳及自由車等項目則依照國際單項運動總會訂定的規範。
體育署開放跨性別參賽,女運動員質疑男女體能有先天差異
對於這項新制國內體壇並非沒人反對,而是沒什麼人知道這件事。國內許多體育選手在受訪時都表示,第一次聽到跨性別參賽議題,也很少有人遇過跨性別者。政治大學柔道一般男子組選手王之富也說,不清楚規定中的「睪固酮濃度」是什麼東西。政治大學擊劍公開女子組選手邱郁文也說,感覺跨性別議題離自己還很遙遠。
許多女性運動員得知開放跨性別參賽後,都持反對意見,擔心會影響競賽公平性。邱郁文認為,即使降低睪固酮濃度,並不代表足以使男性選手的體能變回女性的身體素質。東吳大學游泳一般女子組選手羅琬樺則表示,「沒辦法接受任何外力導致的不公平現象。」
臺北大學桌球一般女子組選手郎又萱也認為,經歷男性青春期而養成的肌力、耐力、爆發力與女性差異甚大,在比賽中佔有先天優勢,「不論強壯或是瘦小,男生的球的質量還是會比一般女生來的高。」她坦言,不希望在比賽中遇到跨性別女性選手,因為即使加強訓練、提升技術可能也無法扭轉身體素質差異造成的影響。
然而,並非每個運動員都反對跨性別者參賽,政治大學桌球一般組女子選手林昕靚就認為,桌球和身體的先天優勢沒有太大的關聯,反而更注重擊球的技法。
從「他」成為「她」,跨性別運動員的挑戰
那麼跨性別運動員又是怎麼想的呢?我們訪問了臺灣首位公開出櫃的跨性別女性跑者——王渝溥,以男生身分長大的「他」,現在是一位女性跑者,她以自身經驗指出,跨性別運動員未必佔有優勢。
王渝溥從幼稚園開始就會想像自己是童話故事中的公主,在成長過程中,漸漸發現自己和同齡男孩不太一樣,一直到後來前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博士時,終於確認自己的性別認同:「他」想成為一名女性,於2014年開始接受荷爾蒙治療。
王渝溥旅居美國九年,在那段期間開始喜歡上馬拉松路跑,參與過大大小小路跑賽事,回台灣後她想繼續奔跑,一路上卻面臨許多挑戰。
由於我國目前規定,跨性別者必須完成性器官變動手術,才能申請身分證上的性別變更。2017年王渝溥報名由路跑協會主辦的女子路跑Women Run TPE比賽,路跑協會堅持身分證上性別欄目為「女性」才能參加,認定她沒有參賽資格。
即便後來王渝溥提供了性別診斷書、荷爾蒙檢驗報告、國際奧委會的規章等資料,路跑協會仍認為她的體力水準與生理女性有所差異,要求她必須放棄得獎權利,才勉為其難同意讓她參賽,成為國內首位公開的跨性別運動員登上媒體版面,但鎂光燈的背後,卻得要犧牲自己的得獎權利。
此外,性別轉變更是每位跨性別運動員都要面對的考驗,王渝溥說,跨性別者為了變換性別服藥控制體內的雄激素,體能和肌肉量都會因此受到影響。2019年,她決定進行性器官重置手術,手術後她的體力也大受影響,她說,在術後練跑時甚至感到自己的「身體彷彿忘記該如何前進」。荷爾蒙失調也造成她的身體難以散熱,跑步時更容易中暑,經過約七個月的練習和調整,才漸漸克服這些問題。
面對如此多的挑戰和質疑,為何王渝溥仍堅持參與路跑賽事?她說,「我想用自己認同的性別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」儘管領獎資格遭到剝奪,體能受到性別重置醫療過程的影響,她仍會堅持繼續跑下去,並以自身經歷為跨性別運動員發聲。
被誤會是跨性別,女運動員參賽被針對還遭隊友排擠
小C(化名)曾是某大學女籃系隊的主力球員,不僅代表學校出賽大專籃球聯賽UBA公開女子組第一級,還曾在全大運一般組田徑項目斬獲佳績,因此成為國內知名媒體新聞報導的主角——全大運首位「男跨女」運動員。
然而,當我們聯繫上小C時,她卻強調,「我不是跨性別者,我是女生。」她出生時因為擁有類似男嬰性器官的外顯特徵而被誤判為男性;直到上了高中,她跟其他女性一樣胸部隆起,沒有長喉結也沒有變聲,經過檢查,才發現她不僅睪固酮分泌量稀少,且擁有正常生理女性染色體(46XX),她才將身分證的性別由男性變回女性。
小C說,因為媒體報導她是「跨性別者」,導致她必須承擔外界指指點點、好奇物議,甚至參加運動比賽都被針對。她說,田徑比賽一般組的選手除非成績太好,否則通常不需進行藥檢,但外界流傳不實的跨性別謠言,田徑賽事的主辦單位多次設法對她進行藥檢,「我參加台灣田徑公開賽時,才跑第九名也被抓藥檢,真的天才。」藥檢需要全身脫光,她認為主辦單位就是為了檢查她的性別。
不只比賽時被針對,連隊員也不信任她。小C表示,自從被質疑是跨性別後,就有一部分女性隊員會向教練反應,拒絕與她共用廁所,還暗示教練不要讓她出賽。
曾多次與小C同場競賽的女子田徑選手里伊(化名)透露,連續兩年全大運的田徑技術會議上,都有學校代表質疑小C的參賽資格,大專體總沒有對小C進行睪固酮檢測,也讓許多參賽選手相當不滿。里伊說,因為小C身高較高、長相中性,還曾違規架對手拐子,所以選手間都抱怨小C是以男性身體參與女性賽事。
談到小C在全大運田徑一般女子組400公尺、800公尺項目贏得金牌、創下大會紀錄。里伊不以為然地說,「以男生身體參賽跑到這個成績只是理所當然,小C沒有破紀錄,而我們只是輸給一個參加女子組的男子運動員。」
跨性別運動員參賽不得獎沒事,一得獎就糟了?
反對自我宣稱性別的倡議團體「No Self ID Taiwan」也認為,小C是國內「男跨女」在女子組「屠榜」的案例,批評她以跨性別者的優勢,奪取至少6名女性選手的獲獎機會,影響運動競賽的公平性。
No Self ID Taiwan主張,任何受先天產生或後天施打睪固酮影響的身體,無論是男跨女、雙性人、女跨男等,都不適合參加女子比賽,因為他們擁有女性運動員無法超越的優勢,更危及女性選手權益。
面對輿論,每週訓練30小時的小C,對自己的表現問心無愧。她認為,自己只是剛好擁有中長跑的天賦,並加上勤於練習才能在400公尺、800公尺跑出好成績,如果這樣不公平,「那所有有能力得獎的人,都會對比賽造成『不公平』。」
王渝溥則期望,若真的達到性別友善與競賽公平,應取消性別標籤,而是依照影響該運動表現的關鍵生理因素去分組,拋開性別框架,達到賽場上的公平競爭。
不過,台灣足球發展協會榮譽理事長石明謹感嘆,跨性別運動員參賽權益的討論,如今已淪為「政治正確」的議題。他認為,原本運動賽事分組就是為了保障不同群體的權益,若貿然允許不在該組別的人加入,恐怕將會失去保障初衷,擔心「跨性別參賽者會終結女性競賽」的人並非沒有道理。
目前國際奧會以荷爾蒙濃度界定性別,反對者批評,若僅參照荷爾蒙濃度,未將生理表現納入考量,恐有公平性疑慮。「如何界定男女」成為既跨性別參賽一大爭議。
對此,台灣性別不明關懷協會理事長吳伊婷支持以荷爾蒙濃度界定性別,「不管生理或心理性別,所有人都可直接以同一個標準作為依據。」他指出,生理男性接受荷爾蒙治療後,體能會明顯退化,運動表現甚至可能會低於女性運動員。
吳伊婷認為,社會大眾過度在意性別差異,而忽視了運動員訓練過程所做努力,跨性別參賽者不得獎就沒事,但只要得獎,其他選手和教練就會以「跨性別天生比較強」而質疑競賽公平性。
回到體育賽場上,雖然今年全大運跟全中運開放跨性別者參賽,但我們不大可能會看到跨性別運動員屠榜得獎,因為直到申請截止前,都沒有任何選手提出申請。隨著性別多元意識提升,社會大眾愈來愈能理解跨性別者的自我認同,但在運動賽場上,仍存在著難以跨越的性別界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