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湖邊:霧社明潭兩樣情,水庫淤積難外運
連日來久旱未雨,腳下的土地極度乾燥,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枯槁的黃土地,我無法置信,這是台灣最大的湖泊。平常浮在水面上的碼頭,現在全都擱淺在岸邊的黃土上。
一對新人穿著婚紗與西裝,走在湖底,努力地朝著湖中央走去,尋找潭中央僅存的一池春水,原本應該湖光水色碧波萬頃的婚紗照,如今得改走沙漠風情。
乾涸的日月潭底,有很多不同的東西,有廢棄輪胎、腳踏車、獨木舟、許多瓶罐、壞掉的椅子、一艘沉船。趁著乾旱,當地居民號召民眾下來幫忙撿拾垃圾,也有人撿拾歷史和記憶——在水面底下甚至還有一整座被遺忘的聚落。
「小時候聽長輩說以前家裡住在潭底,指著水面四處比劃,也很難想像當年房子蓋在什麼地方。」在日月潭生活近一甲子的黃大哥說,印象中沒有看過缺水缺成這個樣子。他指著潭底一處明顯凸起的人造建物,離岸約有數十公尺,那是平常被湖水淹沒的所在,那些如同水族般藏在湖底一百多年的歷史記憶,隨著乾旱一起出土,應該說是「出水」才對。
1821年,年近花甲的福建閩縣知縣鄧傳安被清廷派駐到台灣鹿港,擔任北路理番同知,是一個綜理原住民事務的職位,當時位於番界的日月潭,屢屢傳出有漢人越界開墾之事,他便率兵前往調查,搭「蟒甲」(獨木舟)遊潭,寫下〈遊水裏社記〉,文中提到「長幾十里,闊三之一。水分丹、碧二色,故名日月潭。」是文獻中最早出現的日月潭之名。
當年鄧傳安田野調查後並沒有嚴格禁止越界開墾,反而是要求當地的生番允許熟番越界開墾荒地。漢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進入水社,在此造屋開田;開始和當地的原住民貿易往來,成為了黃大哥的祖先,漸漸改變了日月潭的風貌。
後來,台灣改由日本殖民統治,總督府計畫將日月潭改造為水力發電廠,該工程大規模改造日月潭的自然地景,興建頭社壩與水社壩,接著興建武界壩截斷了濁水溪,把溪水拉超過15公里的管線引入日月潭,整個工程所費不貲,因資金不足多次停工,殖民政府不惜動搖國本,耗時15年才完成。
完工後,日月潭的水位大幅提高21公尺,將近7層樓高,把原先潭邊聚落全數淹沒,居民被迫搬遷,成就了當年亞洲最大的水力發電設施,那也是濁水溪百年孤寂的開始,往後一百年間祂逐漸面目全非。
百年之後的今天,日月潭還是由臺灣電力公司管理,歷經了武界壩的重修、大觀二廠、明潭電廠的擴建,如今的日月潭肩負著穩定全國用電及中部地區用水的重責大任,因為全國用電比地區用水更重要,與其說日月潭是一個水庫,更像是個大型「電池」。這個大電池共有三個出水口,都不是把水送到自來水廠,而是分別將水送到大觀一廠、大觀二廠及明潭電廠等三座電廠發電。
水力發電的原理很簡單,就是利用地勢的高低落差,用水的重力推動發電機,可分為「慣常水力」與「抽蓄水力」兩種發電機組,前者的水只能發一次電,後者則是可以在發電後,再把水由下池抽回上池,重複利用。
「大觀一廠」共有5部慣常水力機組,發電後的尾水將會排放到下游,再供「明潭電廠鉅工分廠」慣常水力機組再次發電,發電後尾水會排至水里溪,再與濁水溪匯流。「大觀二廠」和「明潭電廠」則為抽蓄式水力發電,以日月潭為上池、明湖水庫及明潭水庫為下池,發電後的尾水貯存下池,再抽回日月潭,若須放水,則會透過下游的水里機組發電後,再排放到水里溪,與濁水溪匯流。
使用近一百年的日月潭,因屬離槽水庫,淤積率僅約20%,仍維持原先設計的8成蓄水量,是整個濁水溪流域,淤積率最低的水庫。相較之下,上游的武界壩,淤積率超過九成,幾乎失去原先設計的蓄水能力,河床高度甚至逐年抬升,即將掩蓋過上游的橋梁與河堤,威脅到曲冰地區原民聚落的生活安全。
繼續往上游,最上游的霧社水庫,淤積率也逼近七成,蓄水能力堪虞,台灣多座水庫興建已久、淤積率過半,導致雨季難以留存水資源,因此即便臺灣屬於多雨地區,卻是全世界最缺水的國家之一。
中興大學水土保持系教授林昭遠解釋,興建水庫改變河流原始的輸沙狀態,阻擋住原先要被帶到下游的土砂,水庫淤積是必然的狀況,每個水庫都有其壽命,從啟用便開始淤積,只是快或慢的差別。時間到了就該討論水庫留或不留,蓋或不蓋。
「濁水溪」顧名思義,就是河水挾帶大量泥沙,水質終年混濁而得名的河流。霧社水庫人員解釋,這與濁水溪流域天然地質的岩性脆弱易破碎息息相關,且濁水溪坡陡流急的河川侵蝕力度強,每當颱風侵襲,上游就會出現許多崩塌裸露地,替水庫帶入更多泥沙。為了延長水庫壽命,水利署每年都編列數十億的經費進行水庫清淤,但再怎麼清,淤積卻還是逐年增加。因為人類清淤的速度,遠比不上一條河流。
往霧社水庫的庫區走,沿途沙塵滾滾,遮蔽前方道路的視線,原本山區清新的空氣頓時瀰漫許多細懸浮微粒,許多工人正趁著乾旱加緊清淤工作。其實,要把泥沙從水庫底部挖出來並不難,真正困難的是這些泥沙運送的問題,山區的聯外道路多只有一、兩條,可以容納的砂石車輛有限,因此清出來的泥沙多半仍只能暫時堆置在水庫的庫區裏。
就算能順利把淤泥運下山,要運往哪裡去也是個大問題,很難找到面積夠大的區域放置水庫淤泥,且這些淤泥目前也沒有太多再利用的功能,沒有什麼人要,為了增加淤泥再利用管道,各地的水庫管理單位都費盡心思,有人期待讓農民領回去使用、有人希望改質做成建材或陶土,但那些都無法去化大量淤泥,就連拿去填海造陸,都因運送成本過高不符經濟效益,而被工程單位嫌棄。
在山上:水土保持禁開發?缺水全怪你我他
從濁水溪出海口的六輕離島工業區,沿著濁水溪往東溯源,走過了宛如沙漠化的下游河口,走過了抽不到地下水的乾涸農田,走過了被嚴重淤積和侵蝕的集集攔河堰,再往上走,抵達宛如巨大抽蓄電池的日月潭發電系統,把一滴水發電好幾次也捨不得放流,經過了嚴重淤積的武界壩,上游的河床砂石也快要淹過部落的橋樑河堤,跨過台灣淤積率最嚴重的霧社水庫,終於抵達了濁水溪最上游的源頭。
耗費多日走完了從尾到頭整條濁水溪,最後一站的終點便是合歡山。合歡山是台灣最受歡迎的百岳,車輛可以直接開到武嶺,交通便利遊人如織。上面有許多民宿、果園、高山菜園,還有被稱為「小瑞士」的清境農場,每到周末上山的人潮把道路塞地水泄不通。
談到水庫淤積問題,台灣水資源保育聯盟理事長蔡志宏說,清淤不過只是杯水車薪,根本的問題是上游集水區隨意開發破壞,高山上出現果園、民宿、餐廳,都沒有嚴格管制,「清淤耗費政府大量預算,上游卻不去做水土保持,最後只會愈清愈多。」他認為,水庫集水區的保育已刻不容緩,應完成設置水質水量保護區,避免水土保持持續流失,才能夠根本解決水庫的淤積問題。
水利署則說,政府近年來已有持續強化水土保持,但這是一個跨部會的工作,內政部、農委會、經濟部等都有各自在推動業務,例如違規開發的取締、邊坡加固、擴大植樹、巡查等,但目前水庫的淤積速度仍高於清淤速度,以至於部分水庫淤積量持續升高。
由於劃設水質水量保護區就會涉及土地開發限制等問題,不僅會遇到在地居民的反彈,可能還得處理賠償事宜,社會大眾是否願意為了保護集水區付出龐大代價?
一位民宿業者說,業者願意配合政府法規來完善水土保持設施,因為發生土石流或崩塌地,損失的是業者,但要防止淤積為由來要求民宿停業、拆除並不合理,山區居民根本沒有用到水庫的水,而是山下的都市人在用。每年這麼多人上山旅遊觀光,代表市場就是有大量的消費需求。這些遊客多半是來自大城市,他們才要擔心水庫缺水,卻也是在集水區玩得很開心。
一位住在台中的遊客不諱言,家裡就是缺水地區,已經實施供五停二分區停水幾個禮拜,停電還能忍耐,停水真的不行,不能洗澡、洗碗、洗衣服,現在疫情嚴重,甚至有衛生疑慮,而且還一次停兩天。因此停水那天,他們夫妻倆就出門住一天旅館,到各地旅遊,算是苦中作樂。他認為,水資源不足是出在分配不均,工業與農業用了太多水,民生才用一點點水,政府應該要求工廠盡可能使用海水淡化跟再生水,農業用水也該有所節制。
在雨裡:極端氣候成常態,乾旱才解即淹水
天乾物燥,掃墓時節的山區不時燃起熊熊烈火,在公路上就看見遠方的山壁烙印著一塊漆黑森林,周圍還帶著橘紅色的火環,持續向外擴散,濃煙密布、草木枯槁、生靈塗炭。
直升機載著大水袋來回穿梭,四處找尋水源地取水,但濁水溪流域的水資源已是一片乾涸。護管員開山闢路想接近火場,只是山區地勢崎嶇難以靠近,林火面積持續擴大。
在森林裡,護管員看著被大火燃燒殆盡的焦黑林地,滿身大汗地揮舞打火器具,期盼趕快下一場雨。在霧社水庫,被要求緊急打開水力發電支援電網的台電人員,看著水庫幾乎無法再發電的低水位,期盼趕快下一場雨。在日月潭裡,在湖底撿拾垃圾與記憶的當地居民,看著先祖居住過的土地,期盼趕快下一場雨。在集集攔河堰,不得不限制下游用水量的管理人員,看著枯竭的水資源,期盼趕快下一場雨。在農田裡,不敢種水稻的老農民,站在乾涸的土地上,期盼趕快下一場雨。在出海口,站在滾滾沙塵之中的濱溪居民,擦拭著桌椅的沙塵,期盼趕快下一場雨。
坐在電腦前寫稿的我,盤旋在問題與問題之間,不自覺開始祈禱下一場大雨,或許只要幾場大雨,所有煩人難解的問題都可以解決:雨來了大家便會忘記水資源管理的問題、水庫淤積的問題、工業耗水與農業灌溉爭水的問題、河川治理的生態問題,雨來了甚至可以解決空氣汙染、能源供需失衡等問題。
「下雨了!」
伊達邵商圈的街上傳來店家的驚呼聲,天空果真下雨了。屋頂上的雨水演奏起一曲帶來希望的交響樂,地板上熱氣蒸騰冒出久旱遇雨的刺鼻氣味。水落到乾涸的泥土中,一下就被貪婪地吸吮而盡。大家盼望好久的雨,終於來了。
雷陣雨接連下了幾天,平地的城市下得比山上的集水區更激烈,雨水來得又猛又急,沿海的低窪地區開始傳出水患災情,地下道被大水淹沒,車輛輪胎泡在水中,網路上又掀起了縣市首長治水無能的政治口水戰。
經濟部運作近半年的旱災應變中心,立即轉為防汛應變中心。
大雨來了,我們卻留不住水資源,水利署估計,台灣每年總降雨量達900億噸以上,卻只能使用168億噸,剩下八成水資源,不是蒸發就是直奔大海,我國的水資源管理,被立委批評是坐擁金山的窮人,缺乏有效利用。
事實上,台灣本島共66座水庫,平均淤積率達三分之一,即便2016年到2020年間政府投入近50億清淤經費,全台水庫淤積卻不減反增,平均每年增加300萬噸淤積,等同減少3萬人一整年的用水量。
旱澇交替的水資源難題該如何解決?
有學者提議應該蓋更多水庫、攔河堰,特別是讓各個地區都有自主蓄水能力;環保團體則建議對工商業用水大戶徵收耗水費、讓水價合理化,民眾才會養成節水的習慣,更要在各個水庫集水區劃設水質水量保護區,落實水土保持,管制上游土地過度開發;也有專家建議要妥善運用豐沛的地下水資源,不能因為害怕地層下陷就因噎廢食。
大家都有很多意見,對於一條河流指指點點,唯有河流總是沉默,河流已經在這裡流淌上萬年,上萬年來涵養森林、灌溉大地、善待萬物眾生、見證時代演化交替,孕育了人類文明,有河的地方才有生機,而它始終沉默。
其實,人類擁有的能力對一條河動刀,也不過就只是一百多年的事情,過去別說是要蓋水庫,哪怕是蓋一座橋、鑿一口井,都讓人們傷透腦筋。當時人類曾經很重視河流,重視祂帶來豐沛資源、純淨水源,把祂視為自然神靈飲水思源,擔心祂氾濫成災毀村滅庄,也就短短一百年的時間,人們便對河完全改觀了,毫無節制的污染河川,廢水、垃圾、廢土全往河裡丟,再用工程大肆改造河道,加蓋、攔截、清理。
然而,河川仍然什麼也沒有說,或許濁水溪早已經歷過太多,而如今人類只是重新踏上一條自尋毀滅的道路罷了,人類滅絕後,河流仍然是河流,不會有任何改變。拯救一條河川,只不過是人類的自我求生。
面對全球暖化造成的氣候變遷危機,乾旱與洪水交替發生,已不是科學家危言聳聽的預言,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,大雨帶來水資源,卻也帶來了水患。看著極端氣候帶來的缺水與洪水,我們這一代不僅沒能做好準備,甚至持續增加碳排放,只打算能留給下一代,一個更加多災多難的未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