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的暑假,由政大學生獨立經營的校園媒體《政大學聲》突然於臉書粉專上宣布停刊:「懷著能被政大人認同的願景,累積了42期的《政大學聲》,卻要在這一期劃下句點了。」停刊聲明中也提到,學生獨立媒體招生困難,成員必須身兼多職,撰寫刊物與產出網路內容並行也讓成員們不堪負荷。
人手短缺、缺乏共識,學生獨立媒體經營困難重重
《政大學聲》發行超過11年,經歷過太陽花學運、婚姻平權,書寫關於政大勞權、交通、校安、學制等各種議題。2016年報導的「政大搖搖哥」更引發社會各界關注,當年3月,台灣發生4歲女童「小燈泡」遇害的新聞,社會上人心惶惶,三月底長期出沒在政大周邊社區的精神障礙者「搖搖哥」,遭到警方強制送醫,而登上各大媒體版面。
兩個月後,《政大學聲》刊載了〈沒有名字的人:搖搖哥軼聞〉報導,不只深入調查了他的家庭背景、故事,甚至探訪他的住家,嘗試與他溝通,走進他的孤獨世界。在當時鋪天蓋地的新聞報導中,《政大學聲》給出了不同的觀點與故事,讓搖搖哥有了名字。
台灣至少有十所大學有類似《政大學聲》由學生獨立經營的校園媒體。如《台大意識報》、《東華學聲》等,它們獨立存在於系所、學生會的架構之外,記者、編輯、行銷等職務全部由學生承擔。然而,懷著「為學生發聲」的願景,仍無法迴避人手短缺、缺乏共識等現實打擊。
《東華學聲》目前團隊成員中有四個人即將畢業,今年的招募說明會上,卻沒有任何新生的身影,人力出現嚴重斷層。曾任《政大學聲》總編輯的程心,以「有氣無力」形容團隊的狀態,感嘆《政大學聲》內部士氣低落,團隊對於未來發展毫無頭緒,導致集結了數屆學生心血的《政大學聲》走向結束營運的結局。
這些困境打擊著大學生的激情,阻擋了學生獨立媒體長期的營運。當社會外界慨嘆「媒體已死」,校園內由學生獨立經營的媒體在各種阻礙下,為議題發聲的空間被打壓,該如何存續成為難題。
人人皆可成記者的時代,還需要學生獨立媒體嗎?
自2012年首次發刊以來,《政大學聲》在每期刊物的第一頁上都寫著「獻給政大」四個大字,以代表為政大學生發聲的創刊宗旨。只是,在人人皆可成為記者的時代,各校都有Facebook交流版、Dcard校版,不僅是校園資訊高速流通的管道,也是學生即時表達立場、參與討論的平台。當任何學生打開個人帳號發文便可能一呼百應,是否還有依託學生獨立媒體產製、傳遞資訊的必要性?
「在Dcard什麼東西都是匿名,但如果是媒體,你可以明確知道他訪問的人是站在哪個角度說話,所以會比較能去檢驗。」《師大青年報》總編輯李佳殷點出學生獨立媒體依然有存在的必要。匿名平台發文或留言未經過審核,常常難以判別真實性。學生獨立媒體可以具名提供資料來源,相較之下更加可信。
相比於外部新聞媒體的報導,《台大意識報》前總編黃脩閔點出學生媒體的獨特性:「我有自信,我們寫的一定是更全面、更完整的論述,因為我們不用像其他主流媒體的記者,一天要寫那麼多文章,我們就寫好這件事情。」他提到2018年台大田徑場使用權爆發爭議時,學生記者發覺校方人員對媒體放出不實陳述,因此第一時間跟著抗議學生圍堵體育室,撰文記錄學生訴求、事件疑點。
黃脩閔認為,相比於外界媒體對於此事件僅有簡短描述,作為參與其中的學生,《台大意識報》能夠以學生觀點,更深刻地挖掘背後的層層疑雲,並檢討學校作為,「我們給自己的責任,其實就是把一件事情完整地、好好地講清楚,讓想要了解這件事的人,透過看文章能充分的理解,不要有錯誤的資訊。」
黃脩閔指出,資料碎片化的時代下,學生獨立媒體負責把論述集結,書寫成完整架構。他認為學生獨立媒體的文章就像給學生「彈藥庫」,討論校園事件時,新聞報導的內容就是子彈,可以提供清晰的前因後果、事件脈絡。
對於渴望書寫校園議題的同學,加入學生獨立媒體後,他們能以記者的身份靠近事件現場,同時集合團隊的力量整理資訊、追蹤不同管道的立場與消息。一位政大的新生郭謹萱在《政大學聲》倒閉之後入學,他提到,自己一直想要調查政大的垃圾回收機制,但身邊卻找不到志同道合的同伴。「只有我一個人的力量,一個人定期地去追蹤,這其實很難做到。」郭謹萱認為,如果能有媒體的身份,聯絡、採訪校內相關處室時,就能更有說服力。
學生媒體是校方的監督者,也可對外界表達學生的訴求
「其實學校大部分的資訊都不流通,甚至是不允許流通的。」清大《清檸》副編輯魏欣平表示,學生通常只能被動接收校方資訊,就算學生代表能瞭解事件始末,也未必能即時傳播,以至於學生難以回應、追問重大政策;學生獨立媒體則可以追蹤報導,揭示學生關心的來龍去脈。
今年10月9日,清大宿舍區突然無預警停電,並在短短十天內停電五次。學生提心吊膽,擔心洗澡、如廁到一半,自己又會突然身陷黑暗中。在學校官方的媒體報導中,不會對外呈現學生住宿生活、學習權益的問題。相比之下,《清檸》就做了一篇〈被黑暗壟罩的清華:十月停電事件回顧〉報導,反映出停電當下學生所面臨的處境,並在訪談中,追問校方停電當下的應變過程,以及停電通知慢半拍的原因。
雖然大學裡有學生會,能夠代表學生監督校內施策,但魏欣平強調,學生會處理的校園議題、籌辦的校園活動又多又雜,學生獨立媒體則能針對單一議題深入蒐集資料、爬梳事件始末,以報導守門。學生獨立媒體監督校園議題,學生會也是報導對象。
2023年12月14日《東華學聲》就發布學生議會突襲彈劾會長的快訊,在學生會、學生議會遲遲不公開資訊的當下,迅速整理前因後果。文章發布後立刻引起關注,分享對象除了東華的學生,更擴散至各校學生自治圈的成員。
問及學生獨立媒體的重要性,程心認為《政大學聲》的記者有足夠的自由與彈性,「《政大學聲》只關注校園內的議題,不會被學分、課業要求限制。」2023年1月,《政大學聲》刊登〈器材借用權力不對等 影音實驗室制度受質疑〉一文,許多學生在留言區發表自身經驗以及對現有制度的評論,更引出政大影音實驗室在文章下方留言,說明傳播學院院長已經注意到此事,並承諾會與行政團隊共同檢視目前的制度。
「報導從來不只是記錄,更像是在點火,在一片混沌之中點出事件矛盾的地方,進而引發閱聽人更多思考與對話。」《東華學聲》草創人簡子涵在〈在校園點火:東華學聲的實作嘗試〉提到,學生獨立媒體能讓師生停下來思考、反思甚至質疑校園制度與現況。學生獨立媒體是點火的人,帶動大家對制度開啟討論,而非只是在Dcard上發布無疾而終的情緒言論。
學生獨立媒體的未來,從報導裡長出力量
今年的東華角落藝術節期間,《東華學聲》以「讓報導回到發聲地」系列作品參展,把校園新聞轉化為攝影作品、文字拼貼,現身在校園各處。
「你是理性飲酒,還是狂野酗酒?」藍色留言牆上一排大字鋪開,回顧2020年東華校方強行祭出禁酒令時引發的爭議,邀請路過的同學寫下自己的感想。留言牆下方叛逆地標註校長的名字,表達學生獨立媒體希望與校方展開溝通的訴求。
「從一開始我們成立的時候,我們就不覺得一定要長什麼樣子。我並不會覺得說《東華學聲》即便現在不做報導或不談議題,就不再是《東華學聲》。」草創人簡子涵相信,在資訊碎片化、長文報導式微的年代,學生獨立媒體仍然可以持續探索更多元的樣貌,讓新聞報導的價值被看見。今年,《東華學聲》的記者走出校園,與花蓮在地青年社群合作,舉辦「桌遊體驗及公民討論」活動,透過桌遊推廣媒體識讀素養,反思真假訊息的角力如何牽動民主運作。
如何調動成員的凝聚感,建立團隊續航力,也是學生獨立媒體需面對的課題。黃脩閔對於過往擔任總編輯期間,《台大意識報》的平日小聚記憶猶新——聚餐、吃披薩、冬至煮湯圓,把平時忙碌於各自生活圈的記者、編輯連結起來。每週一次的編採會議,甚至更像是「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」,交不出稿或進度延宕時,輕鬆聊聊反而會成為觸發靈感的關鍵。
2020年,《台大意識報》的社員更一同前往馬祖社遊,白天在馬祖各處奔波採訪居民、店家、地方組織,感受馬祖獨特的文化歷史脈絡,晚上結束一天的行程後,則窩在旅館聊天、遊戲,在溫暖的氛圍裡深入認識彼此。
黃脩閔任《台大意識報》總編輯期間,給自己的目標,是規劃一年之內要出刊六次。「想讓每個記者一年中至少要完成一篇專題。」他認為,當記者翻開刊物、看到自己付出心血完成的作品,文章作者欄位上印著自己的姓名,成就感也會自然萌生。
《台大意識報》匯聚來自法律、社會、理工不同背景的學生,離開校園以後也流向不同的領域,然而同樣關心社會的他們,仍不時會在各種倡議場合遇見彼此,編採工作中訓練的論述能力、寫作能力,也都是學生時代重要的收穫。
2023年4月,《清檸》以報導檢討清大的「雙二一」退學制度,有讀者私下來訊,分享自身因學業挫折而孤立無助的經驗,讓團隊成員意識到,這些校園議題的書寫真的能引發學生共鳴。
「謝謝每個曾為《學聲》付出,喜歡過《學聲》報導的政大人。」
《政大學聲》臉書的停運公告下承載許多掙扎,在熱情與受挫的相互矛盾中,學生獨立媒體究竟是走到了退場的時刻,抑或現今的挫折,只是成長、壯大、轉型途中的一道坎?或許正如程心所說:「很多事情,當下其實很多人不在乎,但是時間拉長來看的話,真的會歷久彌新。」無論學生獨立媒體的未來如何,這些青年已經透過報導,為身處校園的你我留下生活的痕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