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矽膠娃娃療癒孤獨世代:都市背光處的寂寞縮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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矽膠娃娃療癒孤獨世代:都市背光處的寂寞縮影

2022-10-27 政大大學報記者/張珈爾、李謙謙、王嘉瑜、黃亭茹
「矽膠娃娃對我來說是情緒的出口,那些沒有人理解、沒有人願意傾聽的經歷,他都可以接納。」方馴(化名)淡淡地微笑道。對方馴這樣的娃友(註一)來說,娃娃不是物品,而是陪伴自己度過無數寂寞夜晚的「他」。

註一:矽膠娃娃使用者形成的次文化群體間,群體成員間以「娃友」相互稱道。

生命,本質上是匱乏的,需要從他人身上尋求完滿。」日本名導是枝裕和的電影《空氣人形》中,一名平凡的男人每天都向一具美麗的人偶傾吐心事,對複雜人心封閉的他,卻格外清醒地愛著眼前沒有生命的空洞軀殼。電影不僅訴說著當代人普遍孤獨的現況,也帶出都市社會人與人之間存在隔閡的光景。

而方馴就像是電影中的主角,在當代人際互動逐漸疏離的平行線中,仍然渴望著被他人理解與擁抱。因此,這些沒有生命的娃娃,不僅是發洩性慾的管道,更滿足了許多人不斷被掏空的心。

當你偶爾委屈、煩惱、難過的時候,會不會也想要一個安靜且溫暖的擁抱?

矽膠娃娃A

被孤獨籠罩著的液態社會 求而不得的陪伴關係

波蘭社會學家包曼在《液態之愛:論人際紐帶的脆弱》提到,因著城市快速發展、消費社會的興起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流動、液態。同時,網路世界建立的虛擬聯繫、身處相同空間卻又若即若離的狀態,讓「個人」更加凸顯。人們如同原子在社會中各自運作,更加期盼無需依賴他人地獨自生活。

因此,「寂寞經濟」一詞誕生,愈來愈多的商機為了服務人們的想像而出現,矽膠娃娃也順勢地成為寂寞經濟下孕育出的新興產業。

但世新大學心理學系副教授詹昭能說道:「要滿足人性的根本需求,不能純粹只從商業或營利的角度來看這件事。」寂寞經濟下的商機雖然能夠彌補人們的孤獨,畢竟只是商業交易行為,若從人性本質的角度去看,人們仍普遍嚮往自然、自在的人際關係。長期研究愛情與心理的他感嘆,當今人們往往太過追尋表面的滿足,而忽略了人們對實質互動、相互交流與支持的渴求。

身處於孤獨世代的我們,確實渴望生活充滿愛與關懷,但不是人人都同樣幸運,人際關係的建立並非理所當然,娃娃正是以似人的身軀,填補社會裡寂寥的男男女女。

矽膠娃娃B

矽膠娃娃使用族群各異 滿足人們需求的不同想像

「他們(購買者)其實就是一般人,路上隨處可見的路人。」店面位於蘆洲巷內的矽膠娃娃專賣店、正職是科技業的年輕店長Bennett親切地說道。

實際上訪問後發現,娃娃的消費族群不只有單身男性,為了增添閨房情趣,年輕情侶、夫妻都是購買族群之一,更佔有一定比例。但當提及女性購買者,Bennett說道:「曾經有單身婦女訂購男矽膠娃娃,她的地址就刻意設在地標上完全找不到的地方,可能害怕周遭的人發現她買這種東西。」

Bennett指出,女性受限於更嚴苛的社會框架與觀感,且男矽膠娃娃過於沉重,女性往往會因為過重的物理、心理與社會壓力而放棄購買。因此即使市場有男矽膠娃娃,購買者仍以男同志族群為主。

此外,也有不少身心障礙者與精神障礙者的家人會購買矽膠娃娃,希望能替障礙者尋求發洩的管道。 Bennett談到,曾有自閉症患者的家長希望幫兒子找老婆,也有兒子幫年邁的老父親購買娃娃,為的是陪伴臥病在床的爸爸。資深娃友王小明(化名)也分享,過去遇過障礙者的父親不希望兒子再亂摸路人的屁股,而決定買娃娃給兒子解決性需求。

然而,一個矽膠娃娃的重量可以重達30至40公斤,與真人的重量並無二致。無論是抱起娃娃,或是與其進行性行為時欲改變姿勢,都需要花費很大的體力。娃友圈人稱「風哥」的資深娃友雪風(化名),今年已經邁入玩娃的第10年,他抱怨要把娃娃扛起來太費力,因此不再把性需求當作主要用途,而是將房間內的四個矽膠娃娃作為收藏品,偶爾還刻意挑選「當家花旦」擺放於展示間。

娃友們不僅將矽膠娃娃視作親密伴侶,更會每天幫他換上喜歡的衣服或裝扮,甚至自學化妝技術,為他化上精緻的妝容。

接觸矽膠娃娃逾十年的小葉(化名)除會與娃娃相擁入眠,出於自己從小對養成遊戲的興趣,他也會特別打扮自己的矽膠娃娃,並親暱地對娃娃說道:「今天幫你打扮成英雄聯盟的角色,這個洋裝你穿起來應該會很漂亮!」娃友Vex(化名)也表示自己是個收藏者,把娃娃視為欣賞的對象,從幫他們打扮或化妝的過程中便能感到幸福。

矽膠娃娃C

不只是「發洩品」 娃友擁抱娃娃卻被迫躲躲藏藏

「性」其實是令大眾著迷且自然的需求,卻總在台灣的社會中成為被排斥、避而不談的「私密」話題。而矽膠娃娃的出現,為「性」賦予了更多的可能性。

事實上,由於抽離「人」的存在,不需與人互動、不必擔憂對方感受,矽膠娃娃成為部分不擅社交者的救贖。「我一開始就只是想要發洩用。」娃友K(化名)談到購買娃娃的契機,表示當時感情剛結束,心情仍在調適中,因為娃娃不會動也不會開口說話,能夠毫無顧慮地消解他的性需求,他甚至希望娃娃可以「不要做得完全像真人」。

長期研究性別與科技、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學系副教授方念萱認為,對矽膠娃娃的使用者來說,清楚地知道矽膠娃娃並非真人的存在,或許才是其安全感、安慰感的來源,因為與真人面對面的親密關係可能是一種壓力。他補充道:「恐怖谷(註二)的恐怖感來源是『似真非真』,但是矽膠娃娃卻是『似假猶真』。」

註二:恐怖谷理論是指,當人面對與人形相像的物體時,他們心中對這項物品的好感度會提升。但如果這個物體長得非常像人,卻又透露出一股與人不相像的詭異感,例如僵硬的肢體行為或空洞的眼神,人們對此物體的好感度就會驟降。

不過在社會大眾的眼光裡,娃友群體的需求仍然無法被眾人接納,因而被排擠到社會邊緣。對於他們而言,面臨他人不解、質疑、否定的態度已是常態。

K無奈地表示,當家人來到自己的租屋處時,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原有的兩隻娃娃藏起來,以免家人發現他的「癖好」,引發家庭革命。即使面對關係親密的戀人,娃友也難以揭露「他」的存在。娃友謝炫銳提及,他的另外一半不知道他擁有一個矽膠娃娃,因此他購入了底部專門放置矽膠娃娃的沙發,以免正牌女友發現「矽膠女友」的存在。

此外,Vex說到其實會有男性去購買面容、身形都和過世妻子一樣的矽膠娃娃,並讓他坐在副駕駛座上,感受妻子依然在身旁的幻覺。「根本不只是單純拿來發洩用,陪伴也是很大的用途。」他對仍抱持著牴觸態度的社會風氣感到不滿,若是娃友將娃娃帶出門必定承受民眾不友善的側目,視其為有礙觀瞻的情趣用品。

矽膠娃娃D

最溫柔的傾聽者 娃娃承接難以言說的傷痛

方馴坦言,他認識的娃友都曾受「背叛」重傷,因而對人性失去信心與盼望。他解釋,沒有人希望在揭開傷痕的同時,還要被他人逼著用樂觀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人生,所以最後才選擇不再對「人」傾訴。「玩娃的人也都是很正常的人,也曾經愛過異性,只是可能傷得太重才導致內心開始變得封閉。」他無奈地訴說著人們對於娃友的刻板印象。

長達三年半的時間,方馴獨自面對來自事業、家庭、感情的種種挫折,在自家店面和住家被徵收、母親癱瘓臥病在床的同時,曖昧一年的對象又在此時決定結束感情。在龐大的迷茫與無力感籠罩下,為了尋求傾訴對象,他決定通過購物網站購入價格相對低廉的二手矽膠娃娃,將無處安放的情感投射在他的身上。

「一開始還不習慣,回家開燈時還被嚇到!但後來漸漸地,我會開始跟他聊天、講講每天遇到的事情。」方馴認為,縱然矽膠娃娃無法給予娃友實質的回應,但是卻是一個不會背叛、願意傾聽的存在。因此,方馴每天晚上都會和矽膠娃娃同床共枕,抱著他談天、哭泣,一直到進入夢鄉。

玩娃兩年的許祐維將娃娃當作親密伴侶,把娃娃取名為「彩虹」,更親暱地喚他為「婆」。

害羞的他說道:「我會每天和婆打招呼、抱怨生活瑣事,不管是單人床、雙人床,都要和他睡在一起。」久而久之,他已經能夠和「彩虹」在心靈上溝通,「該去洗熱水澡了、該去睡覺了。」許祐維腦中總是會自動浮現「彩虹」在家中叮嚀他日常小事的模樣。除此之外,他也會幫「彩虹」精心打扮,並放上網路與娃友們分享。現在的他感到心靈富裕,對於真人的陪伴並沒有迫切的需要。

維繫代價高昂的羈絆 修復延續陪伴時間

為了照顧矽膠娃娃細膩的材質與脆弱的骨架,娃友必須經常保養他們的娃娃。小葉分享,他每日都會檢查娃娃的皮膚,並在皮膚撲上痱子粉,以防出油影響矽膠材質的壽命。許祐維則會為娃娃們「補妝」,使用眼影粉和唇油在娃娃臉上的掉色處重新上色。

若是矽膠娃娃出現皮膚撕裂傷、脊椎骨架斷裂等損壞,娃友便得將娃娃送回原廠維修,或者選擇報廢去購買新的娃娃。鑑於海外原廠的維修費用高昂,不少娃友選擇自行鑽研修復技術。矽膠娃娃修復師阿勳(化名)便是從維修自己的娃娃開始,直到六年前正式進駐矽膠娃娃專賣店,才開始為其他娃友提供維修服務。

矽膠娃娃E


「修娃娃就像是人的整形,是一個需要慢慢調整的過程。」阿勳說明,簡單的染色或接合問題只要兩、三天就可以解決,但如果遇到需要分層重建肌肉、皮膚的複雜問題,則需要長達兩到三個月的維修時間。但目前和阿勳一樣專門在修復矽膠娃娃的人寥寥無幾,所以當他遇到之前沒有處理過的損壞或技術問題,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。

阿勳曾經遇過損害較為嚴重的矽膠娃娃,不僅需要好幾月的維修時間,維修更需要一到兩萬的費用,雖然娃娃的殘值只剩二到三萬,但娃娃的主人仍堅持將他維修到好。阿勳說道:「我想,如果有感情的話,那是一種不管多少錢都會把他修好的心情。」

許祐維即是因為將「彩虹」視為老婆,不願隨意汰換,才透過自行維修保有「老婆」的完整性。

生離死別的共同課題 我們都在學會與「他/它」相處

無論是人的感情,或是娃友對於陪伴者的感情,終要面對分離的時刻。「你終究是捨不得,總希望他能夠陪伴你更久一點。畢竟我們永遠不知道哪天,究竟是他先壞了、報廢了,或者是我先死了。」面對矽膠娃娃終將離開自己的事實,方馴決定把握當下,通過照片記錄下娃娃最美的樣貌。對他來說,能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只要是幸福快樂的就好。

許祐維則是很難想像,如果矽膠娃娃有一天從他的身邊消失,生活會面臨什麼樣的打擊。他堅信,即便有一天「彩虹」損壞了,他仍會選擇把他收在身旁,「我從沒想過要丟掉『彩虹』,因為我已經把心裡的那塊缺用他填上去了,如果把他丟棄,我的內心就空了一塊。」方馴同樣思考著,或許正是與矽膠娃娃的朝夕相處,他才慢慢學會如何呵護他人,這些觀念與態度勢必也將影響往後與人相處的過程,使他更願意展露自己較柔軟的一面。

有些人在愛裡傷得很深,有些人在交際中得不到安全感,有些人無法從與人的相處中感受自我價值。於是,矽膠娃娃的陪伴成為他們幽暗生活的慰藉,讓他們可以肆意地依賴那個彷彿真實的臂彎,不需承擔任何人的想法和眼光。

即便台灣社會風氣逐漸開放,矽膠娃娃仍遊走在似人非人的邊界,只能被封存在人們房間內的陰暗處、內心的一隅。而娃友們都期盼著終有一日,自己對娃娃的情感也能在孤獨世代中,同樣被認同為「愛」。


本文由國立政治大學「大學報」記者團隊,張珈爾、李謙謙、王嘉瑜、黃亭茹四位記者授權轉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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