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多時候,病人因著病體逐漸衰弱、意識狀態改變,即便有千言萬語,也無法言明。各種生理、心理的屏障,阻礙著心理師與病人的溝通。
心理師如何在這些無語的片刻中,不因為自己的害怕而逃離,還能夠繼續待在病人的身邊,從其他非語言的訊息中,感知面前的生命無語的表述,甚至推展到更深層次的靈性陪伴呢?
失控情緒背後藏著什麼?
有一次,我跟著安寧居家團隊出訪到一位年輕腦癌患者的家中。大門一開,小雅的媽媽和弟弟招呼著我們一行人,然而映入眼簾的畫面太震撼,使得我感受不到周遭,只能聚焦在病人小雅重達上百公斤的巨大身軀。
她癱坐在沙發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部腫瘤的關係,整個頭部、身體、軀幹看上去泡泡脹脹的,神情平板、眼神呆滯。
居家護理師們專業且迅速地展開了她們的工作。一邊問診,一邊進行身體評估和檢查,詢問小雅媽媽關於她近來的病況。小雅媽媽帶著客氣的笑容,卻難掩無奈地說:「最近她每天都在崩潰地哭喊、大叫。你們來之前,整個早上都在尖叫!」
我想試著判斷是什麼因素造成上述失控的場面。我問:「小雅能夠表達哪裡不舒服嗎?」
小雅媽媽說:「以前可以,現在越來越沒辦法了。不過,我們問她,如果有不舒服,她會跟我們點頭,有時候會說是頭痛,或是身體痛。但有時候,問她所有的地方都點頭……怎麼辦?」小雅的媽媽苦笑著。
「有人陪在她身邊的時候,會好一點嗎?」我想,是不是除了身體,也有心理的因素呢?
小雅媽媽回答:「晚上叫得最慘。她睡床上喔,我就睡在她床邊的地上,這樣她也要叫……我們都在她身邊,也不知道她在叫什麼,講也講不聽、哄也哄不安靜,我們……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。」說著說著,小雅媽媽的臉上再也掛不住笑容。強大無力感襲擊,垮掉的意志在臉上抹上了一層霧霾,黯淡無光的眼神裡透露著無助與惶恐。
弟弟補充道:「有人的時候會叫,沒人在的時候就更崩潰了。早上我媽才出去十分鐘買早餐,她就更加崩潰了,大聲地尖叫。」媽媽苦笑著述說:「社區管理員還在我們家門口貼貼條,說要我們音量管理。」小雅的尖叫影響了全家人的心情、生活,甚至影響到社區住戶。無疑地,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。
護理師為小雅的護理工作告一段落之後,為了不想太驚動她,我緩緩地移動到小雅身邊,輕聲喚她,用手搭著她,讓她感受到我的靠近。小雅緩緩地睜開眼,看著我,彷彿腦袋在進行資訊辨認,看看眼前的我是誰。
我繼續望著她的眼睛說:「我是安寧居家團隊的心理師,跟著醫師、護理師一同來看妳。」看著她還是不舒服、不安心的神情,我同理、安撫她說:「我想妳肯定有好多不舒服,不過不用那麼擔心,我們今天來了好多人,都在替妳想辦法呦!」我手指向周邊的小雅家人,還有我們的安寧團隊。
她眨了一下眼睛,好像在說:「我知道。」
以愛為名的保護,造成更大恐懼
我們彼此的對望,就這樣過了一陣子。沒有對話,可是又好像交流了許多,直到她再次闔上眼睛。我知道她並沒有睡著,我的手仍然搭著她,持續著這個陪伴。
有時,她會再睜開眼睛,再看看我。我也向她眨了個眼,對她點點頭,她也對我點點頭……此時,我能感受到這個超越語言的心意相通,一個全然臨在(being with)的陪伴,無聲勝有聲,感動落在心頭,鏗鏘有力。當我們彼此熟悉了之後,我輕按她的手。
她睜眼,我問:「小雅,妳知道妳自己生病的狀況嗎?」她明確地點了頭;她確實了解我的問話。透過剛剛我與小雅家人的對話,我猜想,即便有身體的不適,以及病理的因素讓小雅尖叫,但小雅弟弟的補充也透露了她心中存在的不安全感,才會在家人離開時,更加強了呼喊。
我試著用我的感知以及綜合性的理解,回應給小雅:
她看著我的眼睛,深深地,眨眼、輕點頭……連續幾個非語言的回應,道出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。縱然我心有萬千不捨與心疼,但只要說出一個字,彷彿都不夠承接此時此刻彼此心間流動的重量,於是我加重了手掌觸及她的力道。
透過我的手,感覺她的身體,在這個碰觸之中,她漸漸地放鬆,呼吸輕輕加深。在這個無語的片刻之間,我知道,她的心被我的心呵護著,安放了。
除了情感的支持,也需要回到理性層面的分析與回饋我還是陪在小雅身邊,但把眼光轉頭看向小雅媽媽,把剛剛陪伴小雅之後的理解轉達給她。
我想讓她知道的是,小雅的情緒,是當身體下滑的程度超過自己能夠想像的範圍,疾病失速般的進展,帶來一種生死未卜的極度恐懼。沒有疏通的身心高壓成為了一股到處流竄的情緒能量,受到刺激或滿溢時,便猖狂逃逸、四處迸發。
聽著聽著,她眼眶紅了,眼淚無聲地滴落,像是敘說母親對女兒的不捨和抱歉。小雅媽媽告訴我,家人因為小雅在一次聽到自己病情之後大哭。不忍心孩子心裡苦,便再也沒有向她說明任何有關疾病、治療以及預後的事情。
小雅努力配合著所有的治療,但病情不見起色地反覆,並且漸漸演變到末期。於是好長一段時間,小雅沒有機會充分地理解自己的病情。這個因愛而來的保護,阻斷了她表達自己想法、情緒的出口。
身為心理師,我試圖幫助事情「合情也合理」,讓病程能在不壓抑情感的狀態下推進。向家人說明小雅的心理狀態,無意加重家人的心理負荷,目的是讓家人與小雅不要被身體和現實的難關卡住情感交流。
說開過去不忍說出的病情,清空心裡壓抑著的祕密,家人之間流動的愛,反倒更有能力承載現實殘酷的重量。
「病人」也需要被當成「人」
安寧心理師面對的不只是生活裡的惱人問題,而是無可遁逃的死亡、生命已然遭逢的苦難、無可逆轉的命運、無能為力的窘境。關於死亡、意義、孤獨、自由等終極的生命探問,都衝擊著心理師的人性觀、價值觀、宗教與靈性觀。
臨終時刻的諮商,常使得心理師需要褪去專業的角色,必須重新解構原先已經建立的諮商專業知能架構,回到與病人同樣身而為人的狀態。
在這類互動中,最不需要的是為了解除焦慮而硬擠出來的言語,相反地,在那個心領神會、非語言的瞬間,是自然發露對生命的愛與慈悲。
是否該告訴病人病情?
關於病情告知,每個病家各有其考量以及為難。非關對錯,專業人員需要的是明白,而不是責難。
另外,「告知」也是情感的考量。在告知的過程中,代表家人與病人之間有溝通的過程,即便現實是殘酷的,在夠好的溝通過程中,不單只能傳達訊息,也可以是彼此情感交流、互相支持的很好的時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