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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採訪線外】那一夜,我和重障者玉姐一起坐著不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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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採訪線外】那一夜,我和重障者玉姐一起坐著不睡

2023-12-28 記者/邱怡瑄

坐在椅子上不能動,不滑手機、不看電視,只能聽廣播,你覺得自己可以撐多久?

對我的受訪者、患有重度肌肉萎縮症的玉姐來說,她每晚要這樣度過十二小時,已經長達二十多年。

初次聽到玉姐是這樣過日子的,我很驚訝。尤其聽她分享不想住機構、透過訴訟爭取政府人力服務的故事後,我忍不住想:如果是我,會願意忍受這麼多不便,以換得自立生活的自由嗎?

以及,「重度肌萎者坐著能撐多久?」、「坐著睡著怎麼辦?」......我的心中蹦出許多疑問。我問玉姐,能不能去她家待一個晚上,她大方答應了。

不動很難 不知不覺就破功

於是,九月某天晚上十點多,我來到玉姐位於樹林的家;要做的事很簡單:跟玉姐一起坐著,直到隔天凌晨五點。

玉姐坐在木椅上,身體前傾,用右手抵住下巴,好撐起因肌萎軟趴趴的身子。而我坐在旁邊的泡棉椅上,還有椅背可靠,光是坐著的環境,就比玉姐舒服。

但「不動」比想像中難得多。我一開始雙腳併攏,很快就有點痠了,大腿微微向外變成V字型;靠著椅背很舒服,但不久後背就覺得悶,我自然地往前坐,背離開椅背的瞬間,我心中驚叫「破功了!」。而我抵達玉姐家還不到十分鐘。

來玉姐家前,我還計畫少喝點水,盡量不要起身上廁所。我跟玉姐說起這件事,她笑說為了減少排泄、方便居服和個人助理工作,她多年來每天只飲用一瓶燕麥或優酪乳,或透過中午喝湯來攝取水分。我嚇了一跳,這不會影響身體健康嗎?「我好像也習慣了。」她說。

打開耳朵 享受娛樂也保持警覺

這晚,玉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。但平常只有她一個人,得靠聽廣播度過漫漫長夜。

玉姐是中廣新聞網「午夜劇場」的忠實聽眾,每晚凌晨十二點到兩點,會播出1980年代錄製的廣播劇。這天的廣播劇敘述出身貧寒的主角因掛念家中的老父親,決定放棄留學機會,老父親卻想支持孩子出國追夢。玉姐很喜歡這類家人相互扶持的故事。她說,感受純樸的人心,常常讓她覺得很感動。

聽廣播劇時,玉姐微微瞇起眼,整個人宛如被按下靜止鍵。我一度以為她睡著了,但聽到一些有趣的橋段,她嘴邊又會泛起微笑。

我卻無法像玉姐一樣專心。這晚要熬夜,廣播聲對我來說太催眠,為了保持清醒,我坐著打量玉姐的家——慘白的日光燈、外出用的黑色輪椅、門上寫著「愛的詩篇」的教會海報。突然又意識到,我的視野比玉姐開闊得多:我可以隨意觀看四周,但肌萎讓玉姐難以轉動脖子;她耳朵聽著故事,眼睛只能盯著前方的白色立扇和紙箱。

玉姐無法自主轉動脖子,為了解周遭動靜,她除了耳聽八方,還會不時觀看鏡子反射出的監視器影像。她說,曾有居服員誤以為她愛漂亮,所以想隨時照鏡子,殊不知這是她保持警覺的重要工具。攝影/邱怡瑄

即使在聽廣播,玉姐還是隨時對外界保持警覺。約凌晨一點多,玉姐突然對我說:「外面有人!」

我不像她有那麼靈敏的聽覺,得「眼見為憑」。我小心地打開門探頭看了一下,發現一名老伯推著裝滿資源回收物的推車經過,回收瓶罐互相撞擊,發出哐哐噹噹的聲響。老伯慢慢走遠,玉姐仍感到不安,原本用來通風的大門小縫就此關上。

我才想起玉姐說平常晚上就算再悶熱,她也很少開門窗通風,今晚是因為我過來作客而破例。「我一個人要特別小心。」她說。玉姐過去接受媒體受訪,也曾提到自己碰過陌生男人深夜半夜站上板凳偷窺她,而她四肢無法移動,如此被動被他人窺視,心中無助、慌亂,更是害怕;直到後來請人裝設監控攝影機,才得以擺脫對方騷擾。

作為「非專業」協助者

其實,這晚「坐著」的設定在我到玉姐家約二十分鐘後,就正式宣告失敗。玉姐客氣地問我,是否可以幫她調整坐姿?我說當然願意,趕緊起身協助。

玉姐調整坐姿的方式有兩種,一是增加或減少她手臂下的衛生紙數量,改變她坐著的角度。二是讓整個身體在「前傾」和「往後坐」中來回變動,前者可讓她用手撐頭、找到重心,後者則能讓她的手臂自然垂下,緩解久撐帶來的酸麻。

為了讓軟趴趴的身子坐穩,玉姐的右手會靠在桌子抽屜邊。中間那疊厚厚的衛生紙既作為緩衝物,也可增減紙張數,讓玉姐改變坐姿。攝影/邱怡瑄

一開始,我沒有想太多,就聽玉姐說明,一個指令,一個動作。因為她的脖子沒有力氣,我得用左掌心撐住她的頭,整顆頭壓下來,我突然意識到,這個人的身體好脆弱,心中浮起一絲恐懼:「如果我沒撐好,害她受傷怎麼辦?」

我直接跟玉姐說我怕弄傷她的事情。她很客氣,表示相信我會好好扶她。她說,每晚都會有像我這種既非個助,也非居服員的協助者出現——就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。警察通常兩人搭擋,一人扶住她的頭,一人調整她的手臂角度。「也是我跟他們說怎麼移。」玉姐說,「他們最後喬的姿勢都很穩。」

這晚玉姐請我協助,六個小時內,共換了十二次坐姿。不過,玉姐說她不想太麻煩警察,平時每晚按鈴呼叫不會超過三次。玉姐只是盡量忍耐,整晚坐著,對她也好難。

玉姐的脖子沒有力氣,如果要調整坐姿,必須有人用掌心撐著她的額頭來穩定重心。圖為玉姐的個人助理正在協助她調整坐姿。攝影/陳靖宜

「體驗營」結束之後

玉姐說,我這晚參加了一場「體驗營」:既了解個助如何夜陪,也體驗她無法躺睡,必須坐一整晚的感覺。

但其實,我永遠無法理解玉姐的感受:一旦身體開始酸麻,我就會反射性地改變坐姿,讓血液流通。就算我能隨意移動身體,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快七個小時,我還是覺得「被困住了」,如坐針氈。

凌晨四點,我開始默默倒數能走出戶外的時刻,心中吶喊:撐到五點!玉姐的居服員要來了、就可以「換班」了!

當那一刻到來,我自由地站起,得以邁出步伐,走出玉姐的家,也走出必須徹夜坐著、不睡的狀態。

但玉姐不能。她想自立生活,卻沒有足夠人力服務,於是她這樣坐了二十年。即使打贏官司,政策若文風不動、始終沒人來夜陪,未來的夜,玉姐還得這樣繼續坐下去。

想了解玉姐故事,歡迎閱讀報導:「我想一個人住,不行嗎?」一位重障者的倡權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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