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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想一個人住,不行嗎?」一位重障者的倡權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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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想一個人住,不行嗎?」一位重障者的倡權記

2023-12-11 記者/邱怡瑄

下午五點,外頭的太陽還很刺眼,玉姐(她要求化名)的家卻已慢慢安靜下來。協助玉姐如廁的居服員會在這時離開,下一次再出現,是隔天清晨五點。

65歲的玉姐是重度肌肉萎縮症患者,她獨居,沒有親人同住。居服員離開前,玉姐特別叮嚀對方把門窗都關好,「這樣我一個人在家,比較安全」。室內只剩立扇的嗡嗡聲、擔心吵到鄰居而刻意調小的廣播聲,以及不太流通的空氣。

夜晚開始,無法自主移動軀體的玉姐展開她的長夜部署——如何以同一個姿勢,度過接下來的十二小時。

因為動不了,玉姐只能維持用同一個姿勢坐著:用較有力的右手托著臉,讓手肘卡在臉頰和從桌子拉出的小抽屜之間,撐起因肌萎而軟趴趴的身子。雙腳如何安放也有學問,玉姐採「鴨子坐」姿勢,把萎縮小腿回摺到大腿兩側,像鴨子孵蛋一樣,坐在看護墊上;這是為了讓看護墊能更好地吸收。但常年如此,玉姐的雙腳已經有些變形。 為何不躺著呢?玉姐委婉地解釋:「坐著,可以集中上在同一個地方;包紙尿褲躺著,排泄物會漏出來。」這是獨居且無法自主行動的玉姐,每日要面對的殘酷現實。隨著身體日漸退化,廿年多來,玉姐不曾躺著入睡。

要靠單手撐起上半身整整十二小時,並非易事。人們久坐之後,壓著的腿會出現一觸如針刺的麻痛感,通常會讓人痛得叫出聲,這卻是玉姐夜復一夜的考驗。必然的疼痛酸麻,讓她總是只能半睡半醒;體力不支、身子歪倒,撞碰已是常事,更慘的是,光靠自己無法回到原來的坐姿。

當玉姐碰到緊急事故需要跟外界聯繫、身邊又沒人時,她就會按下社會局提供給獨居長者的緊急求助鈕。攝影/記者陳靖宜

獨臂難支時,玉姐只好按下握在左掌心的社會局緊急求救鈕。

玉姐是深夜呼叫的常客,許多接線人員都知道她是誰。當玉姐說:「歪倒了。」接線人員回:「知道了」。短短六字、不到十秒,彼此心領神會。「然後,會有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先生,來扶我一把。」玉姐說。

今年八月、農曆鬼月的某天晚上,玉姐撐不住了,按下緊急求助鈕後,說「歪倒了」;新來的接線人員愣了一下,接著問:「那妳旁邊有人可以扶妳嗎?」

「我就說,當然沒有啊!」回想那晚,玉姐忍不住笑出來,「我心裡想:先生,現在是農曆七月,你還問我旁邊有沒有人,是在開玩笑嗎?」

她笑著說話,笑容卻有些苦澀。

成年人本應能依照自主意願,選擇生活樣態。但是,台灣現行能協助障礙者自主生活的社福人力不足,獨居的重障者想要自立生活,困難重重。

玉姐無法自主移動身體,吃喝拉撒都在客廳的一排木椅上完成,她只希望自己未來能過上正常的生活:躺下睡覺。攝影/記者陳靖宜

玉姐自20多年前父母過世後,就一人獨居。行動不便的她除了申請長照下的居家服務,也申請了提供給身心障礙者的「個人助理」服務。後來因為不服當時個人助理服務每月「60小時」的時數核給天花板,提起行政訴訟。

歷時兩年多,最終判決在今年三月出爐,法院裁定政府「設立服務時數上限」的規定違法。媒體以「首例障礙者爭取個人助理時數勝訴」為題報導,玉姐成了新聞人物,這場勝訴也被視為是障權運動的新里程碑。

新北市重新評估之後,玉姐在七月拿到新的時數結果,平均一天有八小時服務可用。所以被接線人員反問「旁邊有人嗎」的那天晚上,玉姐身邊應該要有個人助理幫她翻身緩解酸麻、協助如廁,讓她終於能躺著睡覺才對。

但現實很殘酷:人力不足。新時數規定上路第一周,只有一個晚上找得到「個人助理」。 玉姐很失望,「有時數,卻沒有人,勝訴有什麼用?」

「怪病」無預警降臨

孤單一人的夜晚,只有廣播陪伴玉姐。玉姐說,以前她的手還拿得起話筒時,她會在深夜時段打電話到廣播電台,和主持人聊聊自己的故事,彷彿跟許多聽友都有了連結。

「我小時候跟一般健康的孩子一樣,能跑來跑去。」玉姐回憶。她出生於民國47年,父親從軍中退伍後在鐵路局工作,母親是家庭主婦。全家住在台北縣樹林的鐵路局員工宿舍,她作為家中獨女,備受疼愛。

「但是大概小學三年級,發現走路要抬腳,我抬不起來。」玉姐說。當全班帶隊跑到操場升旗,玉姐開始落在隊伍後頭;爬樓梯去音樂教室上課時,同學不小心撞了一下,她無法支持自己的身體,應聲跌倒。

當年醫療資訊不易得,沒人知道玉姐的身體怎麼了。一開始以為是骨頭發育出問題,父母帶她看了好幾間醫院的骨科,醫師都說沒毛病。直到玉姐升上國中,一家人經介紹去台北榮總神經內科就醫,她身上的「怪病」才有了名字:「肢帶型肌肉萎縮症」,這是罕見疾病的一種。

玉姐的肌萎症狀隨著年齡增長而加重,如果手臂無力支撐、身子歪倒,她得有人攙扶才能重新坐穩。攝影/陳靖宜

醫師說這病沒藥醫,也說不準能活到什麼時候。但玉姐的父母不想放棄,西醫沒解答,就試中醫:玉姐高中時休學半年,由父母親輪流陪同,天天從樹林坐一個小時客運,到台北橋附近整脊椎、針灸、吃中藥。

玉姐父母還曾提供一位中醫師一整年的食宿,讓對方住進家中替女兒開藥、針灸。「他專門醫治我。我就躺著看著天花板,每天扎針。」玉姐說,「針灸會搭配燒艾草,有時艾草掉在我身上,我還燙傷了。」

年代久遠,加上玉姐當時年紀小,她不確定請個中醫師對家中經濟影響有多大。「但我父親那時在鐵路局只是技術人員,薪水不高。請個中醫住進家裡,等於家裡多一副碗筷吃飯,過年還要包個大紅包。」玉姐說,「如果中醫師開藥單,我父母要自己去藥房抓藥,也都是自費。」

治療耗時又耗錢,但都沒用。事實上,直到今天,肢帶型肌肉萎縮症仍無藥可治。隨著時間流逝,肌萎症狀會由下肢往上蔓延,直到連呼吸都使不上力。

玉姐愛聽廣播,桌上的收音機是她的寶貝。她會常常請居服員或個人助理小心擦去機器上灰塵和髒污,使用多年的收音機看起來跟新的一樣。攝影/記者陳靖宜

年輕時,雖然行動不便,玉姐不想困坐家中,她曾去伊甸基金會上電腦排版課,那時雙手都還很靈便。她的聲音輕柔,咬字清晰,又愛聽廣播,曾當過世界展望會和愛盲基金會的錄音志工,協助錄製有聲書;還報名參加台灣藝術大學為期三個月的播音訓練班。推著輪椅,玉姐急切地探索世界、發展自我。

「最後播音訓練我得到90分,節目製作85分。」玉姐自豪地說。

身體動不了 警察、救護車來救急

玉姐30多歲時,父母親在五年內相繼離世,就此剩她孤身一人。那年,玉姐38歲。

經人介紹,她到伊甸基金會擔任總機人員,負責接電話、收發信件。為了工作,玉姐週間住在台北的員工宿舍,週末才回樹林老家。但工作兩年後,鐵路局宿舍開始抽查平日有沒有人住,她害怕從小住的家被收回,就辭掉了伊甸的工作,回老家守著。

「那時我的身體狀況還不錯,桌上的東西我都可以拿得動。」玉姐說,「有一、兩位好朋友工作沒有那麽多,我就請他們幫我做一些事。」靠著朋友協助洗澡、備餐,加上申請政府自2003年開辦的「居家服務員」,玉姐開始獨居生活。

但隨著年歲增長,罕病一點一滴剝奪她的行動能力。玉姐說,她以前可以拿筷子吃飯、轉開水瓶、移動便盆等等,現在連轉脖子都有困難,「什麼都不能做了。」去年玉姐確診新冠肺炎,體力更是直線下降。

玉姐的身體機能在去年確診新冠後大幅下降,原本手還有力氣自主握住求助鈴,現在得在掌心塞一小塊衛生紙以增加摩擦力。攝影/記者陳靖宜

因為行動不便,玉姐吃、睡、如廁都在同一張木椅上解決。她ㄧ天只吃中餐,水也喝得很少,水分攝取來自中餐喝的湯,以及每日一瓶優酪乳或燕麥。「如果上廁所的量太多,看護墊會變得很重,居服可能會念。」玉姐解釋,「我體重也不能太重,不然很難抱著我移動。」去年玉姐確診新冠送醫,久違地量了體重,只有36.5公斤。

到了晚上,身邊沒人,如果玉姐身體歪倒,得請警察來幫忙扶起她。玉姐總說,她不想太麻煩「長官們」,「扶我起來,好像不屬於他們的職責,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。」但每晚呼叫警察,已經成為她的日常。

警察的忙碌程度和玉姐按鈴後的等待時間成正比。根據她多年觀察,每天晚上八點到十二點間,是警察勤務高峰;凌晨兩點過後,民眾糾紛較少,如果這時請警察來扶她一把,「他們來得比較快。」她說。

快的話,十分鐘內就有人來;慢的話,玉姐曾等了一個半小時之久,警察才抵達她家。那一次,久壓造成的酸麻漸漸變成如針戳似的痛,疼得讓她哀嚎。後來,玉姐按鈴後最多就等半小時,否則就再次按鈴取消呼叫警察,改打119請救護人員來幫忙。夜已深,玉姐說,她請救護車開到附近時不要鳴笛,「我怕驚擾到鄰居。」

有時玉姐打起瞌睡,猛地失去重心,臉容易撞到桌椅邊緣受傷;她也曾因跌下,手臂被電暖器燙傷。「那時我就不會請警察來,而是優先叫救護車了。」玉姐說。

玉姐說自己不常出外活動身體、曬太陽,身子偏寒怕冷,因此家中常備電暖爐。有一年還碰到電暖爐過熱燒壞的事故。攝影/記者陳靖宜

靠打電話 撐出安全網

玉姐堅持自主生活的意志,讓同是障礙者的林君潔十分驚嘆。林君潔患有先天性成骨不全症、輪椅就是她的腳,目前是台北市新活力自立生活協會總幹事。她說,2008年第一次見到玉姐,「我覺得她的生命力非常驚人。」

林君潔長年倡議障礙者有在社區「自立生活」的權利,主張障礙者應獲得無障礙環境、輔具和充足的協助人力等資源,而非一定要住進教養機構和醫院不可。透過無障礙環境及足夠的人力協助,障礙者得以自立生活,這是林君潔心中的願景。但現實是,支持系統不足,如果沒有足夠人力協助起居,重度障礙者要在社區生活非常困難。玉姐也是如此。

林君潔想多了解其他障礙者在社區生活的狀況,後經朋友介紹認識玉姐。一開始,她和玉姐聊生活起居,「但後來再接到她的電話,聽到的故事越來越可怕。」林君潔說。原來,玉姐2003年申請政府的居家服務員,原本核定每月可獲90小時的服務時間,但服務單位以居服員人力不足為由,2008年開始,時數驟減至每個月20小時,一下子少了70小時,讓她生活大亂。玉姐必須靠朋友排班換看護墊,以及附近超商的熱心店員幫忙送餐,才能過活。

林君潔鼓勵玉姐接受媒體採訪,說出在現行制度下堅持自立生活的不易。「我原本有點顧慮,怕別人知道後,要把我送去機構。」玉姐回憶,「但君潔跟我說『不說出來,大家怎麼知道妳過得好不好?』,我就覺得可以試試看。」媒體報導後,當時的台北縣政府社會局回應,會全力協助個案,服務時數才漸漸恢復。

今年三月,法院裁定國內首宗身障者個人助理時數行政訴訟判決部分勝訴。圖為當天到法院聲援的身障團體及人士。攝影/記者蔡宗儒

玉姐說,包括林君潔在內,她「碰到許多貴人」。2014年,她住了50年的鐵路局宿舍要被拆遷,玉姐每月收入只有低收補助和身障津貼,租屋預算有限;找房時,房東一聽到是身障者就拒絕承租。幸好有教會朋友幫她找到現在的租屋處。

玉姐說,她很感謝現在的房東,一直待她很好,一路續約到現在。而十年來的租金,是財團法人罕見疾病基金會依會內規定提供經費支應。租金補助是罕病基金會「生活急難救助」的項目之一,這筆經費多用於短期救助,長期支援者僅佔10%,玉姐是其中一人。

但「貴人」們不是無中生有。

罕見疾病基金會執行長陳冠如說,玉姐不斷思考自身生存需求,「她自己先求助,然後別人再來助她。」例如:玉姐當初為了找房租和輔具的費用,打電話給許多社福單位,才知道罕病基金會有提供租屋補助。

「基金會當年接觸玉姐的時候,她對搬家很不安,但這十年來她不斷嘗試各種方式,甚至爭取時數,讓生活至少過得去。」陳冠如說,「很了不起,也很不容易。」

「打電話」是玉姐唯一的求生工具。她靠電話向廠商訂看護墊、聯繫朋友、跟政府反映協助人力不足的問題。 作為障權倡議者,林君潔知道與政府周旋有多不容易。「電話會被不停轉接,都不一定有結果。」林君潔說:「玉姐就靠著一支電話、一張嘴,去爭取所有可能的資源。」
「打電話」是玉姐少數能直接對外溝通的方法,然而這幾年她的手臂肌力大幅流失,連話筒都無力拿起,必須有人把話筒放在她耳邊才能通話。攝影/記者陳靖宜

曾入住機構 一周後就「撤退」

這一切,都是玉姐為了「不住機構」做的努力。「很多人都勸我說住機構是最安全的,會有專人照顧我,大家才不用替我擔心。」玉姐說:「可是我不這麼想。」

玉姐曾聽社工建議,去某間機構試住;一周後,她就「撤退」了。玉姐說,她皮膚容易過敏,洗澡時請機構人員不須使用沐浴乳、用清水就好,但對方不理會。洗完澡本該神清氣爽,玉姐最後卻全身發癢。玉姐雖然行動不便,但還有獨立意志,而這點卻因為障礙一併遭到漠視。

玉姐入住時是夏天,而那間機構在晚上九點會統一關冷氣,因此室內相當悶熱。當時,玉姐發現其他人床邊都有立扇可以吹,她一開始以為是住民自備,後來才知道是機構提供的。雖然後來玉姐一開口問,就有電扇可用了,但她心中仍有些自憐,「我在想,是不是因為沒有家人會來看我,他們比較有恃無恐?」

更重要的是,玉姐不適應機構集中管理住民、按表操課的生活方式。她覺得住在家裡雖然辛苦,但可以隨時聽想聽的廣播,午餐能請人買她喜歡的蘿蔔排骨湯和水餃,而不是機構統一準備的清淡飲食。

玉姐說,身體已經因肌萎受限了,「至少我的生活和心靈要是自由的。」

「我需要個人助理」 走上三年訴訟路

一個身體無法自主的人想「自由」,需要靠許多外力來支撐。2020年,玉姐展開新一波爭取協助人力的行動。這一次,她的訴求是獲得更多的「個人助理」服務。

個人助理源於2011年政府開辦的「身心障礙者自立生活支持服務」,強調障礙者不是「被照顧」的弱者,而是可以告訴個人助理如何協助、主導服務內容的人。

服務開辦之初,玉姐就想申請,但社工卻說如果要申請個人助理,得刪減她正在使用的長照居服員時數。雖然居服員屬於「長期照顧服務」、個助屬於「身心障礙福利服務」,分屬兩種體系,但玉姐沒有深究。玉姐說,當時她已經習慣讓居服員協助,聽了社工的說法,就打消了申請個助的念頭。

直到2017年「長照2.0」開跑,居家服務從依障礙程度給予一定的「時間」,改成給一定金額,依需求購買「服務項目」。玉姐覺得,居服員到宅服務時,只求完成「項目」,而不是做滿一定的時間長度,服務的細緻度和彈性都下降了。她決定另外再申請個助服務。

玉姐說,生活中由許多細瑣小事組成,無法每一項都對應到居服員的服務項目。例如,她會請個人助理幫她穿針線,但這件事居服員不一定願意協助。攝影╱記者陳靖宜

2020年,玉姐提出申請,只獲得每月36小時的個助時數。她不服,與林君潔討論後,申請法律扶助基金會(以下簡稱法扶)協助,向新北市社會局提訴願。經重新評估,時數提高到每月60小時,是當時規定的時數上限。但玉姐覺得這無法滿足她的需求,於是再提訴願,卻被駁回,就此走入兩年多的行政訴訟流程。

經由法扶指派,處理身心障礙案件經驗十多年的律師翁國彥接下此案。翁國彥說,打障礙訴訟的難處,在於讓司法體系內的成員,包括法官,了解障礙者的處境。這次除了靠律師口頭及訴狀圖文說明,疫情似乎推了訴訟一把:庭審改為「視訊開庭」,玉姐得以請個助架設視訊設備,遠距參加開庭。

「在法庭螢幕上,會出現玉姐的臉,法官能直接看到玉姐用右手撐著頭的樣子。」翁國彥說,「玉姐也能直接跟法官說明,如果頭從手邊滑下去時沒人在旁邊,她就起不來了。」

律師翁國彥表示,今年三月法院裁定個人助理時數上限無法的判決結果,提醒政府自立生活支持服務並非恩惠,而是障礙者應獲得的權利。攝影/蔡宗儒

幸好,能夠遠距視訊出庭。如果玉姐要親自出庭,得請個人助理陪她從樹林坐復康巴士到士林的台北高等行政法院,交通來回就要三小時,這還不包括中間開庭的時間。跑一次法院,等於要她捨棄請個人助理協助如廁、拿話筒讓她通話、購物等處理生活事宜的時間。

「她每天只有兩、三個小時可以用,像在打仗一樣,短短的時間內要把所有生活要做的事情做完。」翁國彥說。「當然就沒辦法去法院開庭。」

今年3月16日,台北高等行政法院裁定撤銷個人助理時數上限,認為行政機關逕自規定時數上限,而非依照身心障礙者的需求評估結果提供服務,牴觸母法《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》(以下簡稱《身權法》)規定。翁國彥認為,這項判決肯定了《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》(CRPD)中「障礙者自立生活」的內容,也提醒政府「自立生活支持服務並非恩惠,而是障礙者應獲得的權利」。

翁國彥也說,過去碰到個助時數不足,許多障礙者都「認了」,覺得提訴願也沒用。但玉姐案為許多人打了一劑強心針。翁國彥手上還有兩件障礙者爭取自立生活權益的行政訴訟案,從今年七月起正陸續開庭、審理中。

勝訴之後,繼續「等」

判決結果點燃改變火光,但真正的改變來得很慢。

重新評估時數後,玉姐今年七月起獲得小月(30天)240小時、大月(31天)248小時的服務。玉姐算了算,每天除了上午原有的兩小時個人助理服務,晚上還有六小時能請個人助理協助翻身、如廁等事宜。

但七月第一周,只有一天晚上找得到個人助理夜陪。一路到十月,玉姐獲得的夜陪服務微幅增加:每周一、三、五的下午5點到晚上11點有人排班,讓玉姐能好好躺下睡覺。但其他四天的同一時段,以及每晚11點至隔日凌晨5點間,還是沒人。來夜陪的個助跟玉姐說,夜間服務沒加給,很難有人願意來上夜班。

玉姐失望,卻不意外。早在四月得知新北市政府不上訴、會重新評估時數那天,她就語重心長地表示:社會局必須正視個人助理人力短缺的問題,否則時數放寬後,仍是「看得到、用不到」。無奈,後續發展果然如她所料。

今年11月,有障團集結倡議「個人助理服務」要入《身權法》,以闡明服務規範、保障服務雙方。玉姐的其中一位個人助理淑芬也現身說法,表示現行制度規劃及推廣狀況不佳,案量有限使個人助理難以維生。攝影╱記者蔡宗儒

根據衛福部統計,截至2023年上半年為止,全台個人助理從業人員只有599人,近六分之一、共95人集中在台北市,而玉姐居住的新北市只有34人。玉姐打訴訟,固然是為了爭取更多時數,但她從2020年使用個人助理服務到現在,一直碰到服務單位派不出人的窘境。每月「不夠多」的服務時數,其實都「用不完」。

一路協助玉姐打行政訴訟的林君潔說,過去設有時數上限,個人助理能接的案量不夠,導致很多人培訓完就離開,或得多方兼職,造成個人助理流動率高,這個行業根本沒被好好發展起來。衛福部在2017年第一次CRPD國家報告審查的回應報告中,也坦承因為「勞動條件保障尚不足」,難以擴大個人助理從業人數。

玉姐說,她早在今年上半年就聽到「風聲」:個人助理會新增夜間加給。但一直到今年十月,衛福部才宣布一系列個人助理調薪、夜間加給等新措施。找人需要時間,夜陪人力何時到位?玉姐說,她只能等待。

就像這些年來玉姐走過的日子:雖然總想主動向外發聲,但大多數時間,她被動地「等」:等電話那頭有人和她通話;等待與社會局之間數不清的公文往返;等待一次次的開庭;等待政府提升個人助理待遇,好讓更多人願意投入這份工作。

「重障不是特權」 玉姐:我的生命跟政策在賽跑

玉姐說,她的訴求一直是獲得全天候24小時,共計每月744小時的人力協助,好讓她過「正常一點」的生活。 怎麼樣活算「正常」?玉姐想了想:能夠「一天吃兩餐,多喝一點水吧!」還有,「我也希望跟別人一樣,晚上躺下來睡覺。」

諷刺的是,玉姐努力爭取更多時數,還沒成功,就先被批評。玉姐說,有社工覺得她已經有居家服務和個人助理,還上法院告社會局,當面說她「浪費國家社會資源」。玉姐說,她那時既生氣、又委屈,「重度障礙不是特權,我是真的需要這些協助。」

玉姐爭取個人助理時數的人生戰役,也還沒打完。律師翁國彥表示,玉姐今年三月勝訴時,訴訟判決書明文寫道:社會局在裁量個人助理時數時,除了要尊重障礙者意願及偏好,還得盤整、協調各機關提供的服務。但翁國彥說,社會局後來沒有盤點各方資源,也沒讓玉姐參與討論,就給出新時數;這讓玉姐對需求評估程序有疑慮,加上想爭取更多時數,今年七月又提了一次訴願。

訴願結果十月底出爐,目前看來有點希望:訴願沒有被駁回,且社會局被要求在兩個月內作出改善。但會改善什麼?時數會增加嗎?都是未知數。

「我就一直跟政府政策在賽跑,看誰先跑贏。」玉姐說,「不然緩不濟急,我一天天在老化,細胞每天都新陳代謝,我就一直老去了,就等不到......」玉姐沒說完話,只是嘆一口氣,「很遺憾啊!」

玉姐說,她心中有個理想的社會,希望政府的社福政策越來越好,「就像《禮運大同篇》說的那樣,鰥寡孤獨廢疾者,皆有所養。」

覺得那天會來臨嗎?「我也不知道,但至少要有期待啊!」玉姐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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