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戴，你看看槍手那個樣子，才十六歲就已經完全沒人性！看人的眼神好像全世界都欠他。殺人像得了獎，還囂張到把新聞PO上網炫耀好吸收小弟。傷害人像玩遊戲，完全不知道什麼叫痛！」
見我又為了少年聚眾事件到警局採訪，相熟的偵查隊小隊長感嘆地搖頭對我說。這位老刑警，眾黑幫大哥聽到他的名號都得倒退三分，低頭敬畏。這類案子，他辦過不知多少件。
「最荒謬的是這些『球棒少年』都是響應網路的號召而聚集，最後被帶回警局時，往往彼此不認識。完全不懂他們在瞎挺什麼，有什麼理由拿自己的命替別人出頭！如果有任何代價還說得過去，但每次只要一有人在網路上吆喝，這些孩子立刻從家裡、網咖等處衝到現場助陣，一陣砍殺後，誰是誰都還搞不清楚。真不知道他們的腦筋在想什麼！」
我問：「小隊長，這些人都是混哪裡的？帶頭的是誰？現在哪個堂口最凶？」
老刑警嘆口氣，回答：「誰最凶？網路幫派最凶啦！簡直無法無天。他們藏在哪？利益在哪？誰是大哥主事者？我們平時根本無法掌握，都只能在案發後才一個一個抓，毫無防堵的機會。」
黑幫打手怎麼找？ 靠網路動員
近年來，街頭愈來愈常發生「黑衣人球棒隊」的暴力事件，輕則聚眾砸車或砸店，重則集體淪為黑幫的專業打手。只要帶頭者一個指令，球棒隊成員可以在最短時間內，各自攜帶武器前往指定地點集結，下手行凶。
在台灣，網路幫派犯下最血淋淋的案例是2014年，台北市信義區的「夜店殺警案」，震驚警界與社會：一對酒醉的富少情侶與夜店的保安發生口角後，利用群組及網路號召打手。從富少傳出第一則簡訊後，半小時內集結了72人，一分鐘內就奪走一名警察的生命，撕裂一個圓滿的家庭。
讓警方感到顫慄的是，釐清這72名行凶者的身分及關係後，才驚覺他們大多互不相識，有人甚至分屬敵對幫派，彼此互有嫌隙，卻靠著網路動員與通訊群組呼叫而來，見有人動手就也跟著動武，毫無動機與目的。這個案件讓警方首次體認到網路與通訊軟體動員的恐怖力量。
直到這時，台灣才真正開始思考如何防治網路幫派犯罪。
「網路虛擬堂口」的幕後大哥，是未成年少年
現代青少年出生於數位世界，但誰也沒料到，連傳統黑幫與角頭也在網路Z世代的風潮中，受到嚴重挑戰。
我曾在警局與一名十七歲少年深談。這名綽號「判官」的少年是竹聯幫的一員，他打破黑道規則，是台灣首位在網站上公開表明要「號召小弟」的道上兄弟，並將入幫資格設定為「15歲以上、30歲以下，身高最好174公分以上」，此公告在網路上引發熱議。
當時有人挑釁地留言：「你才17歲，有那麼夠力嗎？有夠拿一把槍的力量嗎？殺過人嗎？」
血氣方剛的判官為了展現實力，向大哥借了一把槍，竟然就在台中街頭直接開槍殺人，事後並帶槍投案，展現他所謂的氣魄。
這段街頭喋血的新聞迅速在網路流傳，瞬間吸引了六千多人上他架設的堂口網站瀏覽。即使在身陷司法審理期間，他也成功吸收了145人入幫，成為幫內最大的組織之一。
此例一開，立刻引起其他幫派的少年成員仿效，每個人都想當風光的大哥。其中，竹聯幫另一個堂口的成員阿雄喊出「智慧犯罪，重感情！努力念書，重義氣！」的會旨，透過網路遊戲，專門吸收國、高中學生加入。他開出的入會條件讓警方啼笑皆非，包括：不亂鬧事，誰先動手就是誰錯，嘴巴要緊，男女不拘，限國中生和高中生，還有一項是「忠孝仁義四個必備」。
另一個幫派網站，幕後大哥是個國一少年。身材瘦小的他，大頭貼照片看似渾身刺青的凶狠分子，自稱19歲。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網路遊戲中選定高手玩家後，藉機製造言語衝突，接著號召遊戲的隊友們約出對方，集體痛毆，逼對方吐出寶物來換取金錢。旗下竟然有六十餘名國、高中生機動性地替他賣命。
網路幫派吸引誰？ 學生佔多數
黑幫網路家族入侵青少年最愛的網路世界，網頁後面「黑影」幢幢，成為繼色情問題外，另一個蠱惑青少年的陷阱。根據警方清查歷來從網路加入各幫派的上千名成員身分，絕大多數都還是學生，印證網路無遠弗屆的力量對青少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。
幾年前，警方進行全省大掃黑時，逮捕了一名15歲的網紅美少女「小煞」。她用著和可愛長相完全相反的狠名，在校園內是個小大姊頭，有著道上兄弟般的狠勁。某次，她帶著幾名小跟班尋仇踹人，將影片PO上網，意外地一夕爆紅。網路黑幫立刻將其吸收為成員。
有了這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大哥們庇蔭，小煞簡直像在街頭橫著走，靠著在網路上呼風喚雨，四處召集隊友以暴力恐嚇取財，甚至當起校園藥頭賣毒品。
雖然終究落入法網，但她15歲之後的人生，又會是如何？
抖音、粉絲團、聊天室私訊，召集少年入幫
近年來，各大幫派為了招收人馬，興起利用拍攝抖音影片及建立粉絲團的方式，一來PO出犯案時的影片，二來將盛大的尾牙、春酒等場面，穿著光鮮、超跑配辣妹的排場放上網，充分利用少年內心寂寞、崇拜黑道的心理，招攬人手。
警方估計類似的網站有上百個，幾乎都是各大幫派組織在幕後操控。為了躲避警方掃蕩，在這些網站上並不會公開招募，僅利用聊天室私訊的方式召集少年入幫，除了壯大聲勢外，還可能成為所謂的儲備幹部和專業打手。
但在我看來，僅有「利用」的成分居多，只是透過背後有靠山與蠅頭小利，各自滿足需求。
道上兄弟精得很，絕不做有損自己利益的事情。因此透過網路招募少年入幫，往往可獲得多面向利益。尤其是培養這些孩子所支付的成本與花費較少，還省下成人不定時必須犒賞至聲色場所的鉅額支出。
而且外出打拚爭奪或遇有利益衝突時，少年成員敢衝、敢拚，靠著狠勁，全力為公司「打天下」。加上忠誠又聽話，也較沒有實力和膽識敢鬥爭奪位，對於壯大組織的聲勢來說相當好用。
而這些孩子，往往只因為幫派大哥提供了同儕的歸屬感，就完全誓死效忠。之所以加入幫派並非為了賺錢，初步動機往往只是想尋求保護，或是找到強大的靠山，讓自己更有氣勢欺凌他人。
此外，青少年的英雄主義往往也是一個主要原因。透過大量的網路影片，他們看到大哥們高調炫富，滿桌的現金、豪宅與名車，大手筆請客，有左右小弟簇擁……便以為只要成了其中一員也可以如此風光，往往容易被誤導、迷惑。
大哥依舊風光，少年們卻成犧牲品
但，跑新聞近27年來，我見到的風光大哥們依然風光，招募而來的少年「馬前卒們」前仆後繼，最終都成了犧牲品。我未曾看見臉上嶄露風光與「變大尾」後，享受奢華的孩子。
我看到的，盡是他們仇恨、冰冷的眼神，以及中年出獄後，盲目的餘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