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多數職場人來說,工作日從周一開始,但在嘉澎塑膠,周二才是「全員到齊」的日子。
周二下午,嘉澎塑膠高雄分公司的六名員工正如火如荼地工作著。有人外出送貨,有人在辦公室洽談報價,也有人在清點倉儲的塑膠管數量。眾人分工明確、一絲不亂,共識是「提升工作效率」。
「我覺得自己算做事效率很高的人。」嘉澎塑膠執行總監冉祥蕾說,「結果現在夥伴會催我,確認進度何時完成。」她說,第一次被追進度的感覺好震撼。
這波改變,源自嘉澎塑膠去年十月試辦、今年全面推行的「周休三日」制度,每周工時從40小時降為32小時。「我們採用『100-80-100』模式,給出100%的薪資、投入80%的工作時間,最後得到100%的產出。」嘉澎塑膠執行副總王政彥解釋。
對嘉澎塑膠來說,周休三日不是單純多放一天假,而是提升生產力的推手。「每周多出的那天休假,是『充電日』。」王政彥說,「這是大家生產力升級之後,應得的禮物。」
大環境景氣差? 趁機「調體質」
台灣周休三日的企業不多,但對嘉澎塑膠而言,「創新」的種子在多年前就播下。
嘉澎塑膠創立於1997年,主要銷售耐強酸鹼、用以興建高科技廠房的工業級塑膠管材,台積電、日月光等科技大廠都是他們的客戶。但王政彥2016年接班時,碰上產業環境改變、廠房興建量減少,訂單數及營收都在走下坡。
當時,王政彥接觸到「B型企業」的理念,認為公司若要走出新路,除了獲利,也要與員工、社會、環境共好。他推動嘉澎塑膠申請「B型企業」認證,並重新設計員工考核制度,當志工、自備餐具等環境友善事項都是加分項目。沒想到,這波轉型陣痛期超過一年,「二代不務正業」等耳語四起,資深同仁也因不適應新的工作方式出走。
但王政彥不氣餒,「從我父親那一代,嘉澎就有個傳統,就是大環境越不好,越要勇於改變。」
過去景氣不佳時,嘉澎塑膠會開發新的產品線。而在2017年的轉型瓶頸期,王政彥的太太、曾在鴻海擔任人資的冉祥蕾設計出教育訓練SOP,翻轉過往傳產「師傅帶徒弟」的工作模式。「現在新人進來,幾個月內就可以迅速上手。」王政彥說。
轉型最終帶來轉機。離職潮讓嘉澎塑膠迎來認同公司理念的新同仁;隨著全球ESG意識興起,嘉澎塑膠的經營理念也在業內打出口碑,業績五年內成長四倍,更在2022年拿下創立25年來首批單筆破千萬的大訂單。
轉型很重要。但與王政彥共同接班的冉祥蕾感慨,一路走來不容易。因此,當嘉澎塑膠去(2023)年再次遇上全球不景氣、王政彥卻打算推動「周休三日」時,「我就跟他說,你有病!」冉祥蕾說。
「她真的這樣說。」一旁的王政彥忍不住笑了,接著正色道:「這不是一時興起。」
嘉澎塑膠多年前為實踐B型企業「照顧員工」的理念,提供員工優於勞基法、每年10天的自主假,王政彥卻發現,多數同仁心態是「現在忙、過陣子再休」,假都積到年底沒休完、才換成工資。但經歷三年COVID-19疫情後,王政彥深感生命脆弱、意識到「工作不是人生的一切」,啟發他推動周休三日、落實休息日的想法。
向周休三日前輩請益 傳產得自創新路
為了解周休三日怎麼做,兩人看書做功課,也向外請益。王政彥的手機裡列了六家執行周休三日的台灣企業名單,他一一詢問,最後找到兩間企業願意分享。
結果發現,隔行如隔山。冉祥蕾說,他們請教的企業是設計業和品牌公關業,屬於知識創意產業,能遠距上班,事先確立交件時間。但嘉澎塑膠是傳產,得進公司管理倉儲、外出送貨,且客戶通常趕著蓋廠、聯繫需求高,每周很難空出既有工作日,讓全體員工休假。
有企業主看出他們的疑慮,反倒鼓勵:「你們的夥伴(指嘉澎塑膠員工)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,為什麼不試著相信他們?」這打動了冉祥蕾,「確實,國外的月亮沒有比較圓,台灣也有人成功了,不如就來試試看。」她說。
既有的成功經驗無法複製,嘉澎塑膠決定走自己的路。去年十月,嘉澎塑膠試辦為期三個月的周休三日制度。一開始,王政彥就向員工表明,這不是新的公司福利,而是一場「生產力實驗計畫」。
王政彥說,以上規定是用來凸顯周休三日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,得用提升生產力來交換,「也希望同仁珍惜多出來的假,好好運用跟休息。」
從觀望到投入 員工開發高效率工作法
老闆下定決心去做,卻輪到員工開始觀望。王政彥在試辦前一個月發出google表單,請員工寫下覺得可能遇到的困難。結果,整整兩周,表單無人填寫。
在嘉澎塑膠任職五年多、負責倉儲和客戶報價的許豈寧回憶,當初聽到老闆要推周休三日,覺得不可思議,「我身邊的家人朋友都問,該不會是無薪假?」
冉祥蕾注意到同仁們「既期待又怕受傷害」的心情。在一次教育訓練中,她和業務主管聊到大家的疑慮,表示失敗不足為懼,僅代表這波生產力提升尚不足以因應縮減的工時,「至少有試過,也可以作為下次嘗試的參考。」
冉祥蕾接著勉勵:「但如果成功,代表我們在改寫歷史的小小區塊,證明傳產也可以周休三日!」為避免員工不安,周休三日實驗合約也明確寫下,該制度減少20%工時,但會維持100%薪資。
表單上開始出現員工回應,最大的擔憂是「貨送不完」。王政彥說,老闆空想沒有用,得放手讓第一線夥伴嘗試,「結果,大家開始超前部署。」
每周二、三、四人手最足,就把遠程的送貨路線集中在這三天;為了有效地合併車趟,同仁更積極跟客戶聯繫要不要叫貨,以減少突發的零星需求。「提早送過去,盡量讓客戶『一次滿足』。」王政彥說。
為因應休假新增的交接需求,有業務主管開發雲端交班單,明列客戶需求、詢價狀況、處理進度等資訊,方便別人接手處理。原本四散在skype、email等聯繫工具的採購資訊,也整合為一份採購表單。
「很多人問嘉澎怎麼敢周休三日,我都說,是我們的夥伴厲害,大家一起提升效率,才做得到。」冉祥蕾自豪地說。
成功三關鍵:承諾、溝通、安全防線
三個月後考核成果,業績達標,客戶滿意度也不受影響。加上同仁願意延續,嘉澎塑膠2024年正式實施周休三日。
王政彥認為,周休三日要成功,有三大關鍵。第一,老闆得給出明確承諾。冉祥蕾曾聽聞有企業老闆口頭說要周休三日,周一和五可各休假半天,「結果時間一到,看到其他人還在上班,根本沒人敢休。而且工作沒完成,還是要靠員工責任制。」這就是負面案例。而嘉澎塑膠則在實驗合約白紙黑字載明:總工時減少20%。
第二,積極與員工溝通。王政彥說,去年底調查周休三日續行意願時,有兩名同仁原打算「含淚投下反對票」。原來,嘉澎塑膠的台南據點共五名員工,每當遇上三人休假,剩下兩人就會忙不過來。王政彥趕緊找台南夥伴開會,表明願意加人。最後,台南據點提出由經理和副理輪流隔周周休三日,以確保周一和五都有三名員工上班。王政彥說,這有特別簽訂合約,允許兩名主管因「隔周休假制」累積起來的假期,可在其他天換休。
最後一項關鍵,是設下「安全防線」。王政彥指出,今年全面推行周休三日後,原先運作三個月的實驗合約改為一年一簽。退場機制仍在,才可避免新制度失靈後收不回來。「進可攻,退可守。」冉祥蕾總結。
王政彥不諱言,周休三日後合併車趟,原本可用小車多次來回運送的貨量,得改調動大車一次送完,送貨成本跟著上升;為了讓制度運作更順暢,未來仍打算擴編人力,人事成本會跟著增加。
但在製造業不景氣之下推動周休三日,嘉澎塑膠去年底結算不僅補上原本落後的業績,更成長8%。「還有很多收穫是無形的。」王政彥說;讓員工上班更開心,就能大幅減少招聘、訓練新人的成本。
冉祥蕾也說,現在教育訓練只要提到怎麼增加工作效率,大家都勤做筆記。周休三日後,提升效率的好處讓人更「有感」。
以人為本 充電日不平凡
每周多出一天休假,大家都拿來做什麼?
在嘉澎塑膠任職一年九個月、負責倉儲和行政的許晉嘉說,周休三日讓他能好好休息,「否則以前禮拜一要上班,禮拜天就開始出現收假的心情。」他也趁假日擔任志工,在服務自閉症家庭的「星星兒基金會」整理捐款收據,「算是對社會的正面回饋吧!」
今年37歲的許豈寧則說,自己是一名媽媽,平時忙工作,下班後也要照顧孩子,每周多一天假沒特別做什麼,就是能比較有餘裕地買生活用品、打掃家裡,偶爾去按摩放鬆一下。
看似平凡的一天,卻能讓她好好充電。「因為,我每個禮拜多了一天不用特別照顧老公小孩、可以跟自己獨處的時間。」許豈寧笑著說。
點開嘉澎塑膠的官網,首先跳出來的不是公司介紹,也非產品說明,而是一行字:感謝,在工作中這麼努力的你。
周休三日看似是新制度,但背後反映的企業價值觀,早已不是新鮮事。「就是重視人才、將心比心。」王政彥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