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我出版長照相關書籍,近期因此受邀參與電視錄影。節目中大家討論起照顧者的「喘息」需求,這兩個字在長照領域裡,是指照顧者應有段屬於自己的時間,或許做點事情,讓自己的心思從照顧工作中轉移開來,又或是單純睡個覺,讓身體放鬆、腦袋放空。「喘息」對承擔長期照顧的人來說都頗有幫助,卻往往是很難獲得的小確幸。
有家庭照顧責任的專業照顧者
黃小姐就是其一。其實她也是患者家屬,她的父親腦中風後出現失語症的狀況。黃爸爸在溝通上出現困難,但他依然有很多想法想讓大家知道。個性固執的黃爸爸,堅持要表達到大家都懂為止。於是黃爸爸使用他還能動作的那隻手比劃,口中發出嗯嗯啊啊的單音,旁人只能盡力推敲他的意思,往往猜測好幾次也不見得有正確答案;但真猜到了,大家都會很開心。
我一直以為父女間這樣溝通也不是大問題,但那天回診時,黃小姐一臉疲憊,對我坦承她真的好累:「我爸爸越來越不受控制,前幾天我騎車載他回家,半途他突然想從摩托車上跳下來,差點把我嚇死。他常常是想要做什麼、就馬上要做,也不管是不是會發生危險,根本太任性了。但我每天還是要去工作賺錢,所以上班時我總是提心吊膽,怕他在家裡亂來,我快崩潰了。」
她當日剛好身上穿著工作單位的制服,我認出來是日常互動頗多的居服單位:「原來你也是居服員啊。」
黃小姐點頭:「日間上班時間,我服務的也是像我爸爸這樣需要長期照顧的人喔。」
我問:「那麼,你工作的單位有承接日照中心的服務嗎?」
她說:「有啊,好多人排隊想進來,所以很難有名額呢。」
黃小姐被我的建議打動了,很開心的說要問問主管是不是可行。可惜下次回診時,她依然滿臉疲倦:「老闆說日照中心都滿額了,目前沒有位置給爸爸,我也不能想換單位就換單位。」
她嘆口氣:「所以日子只好照舊,我下班後要照顧爸爸,本來就很累,但上班時又忍不住操煩爸爸現在在做什麼。漸漸的,我發現工作時想要把眼前的服務對象照顧好,都變得困難了。」有責任感又沮喪的她,甚至想過是不是乾脆離職回家,專心照顧爸爸就好了。可是如此一來,經濟壓力會變大,長照單位也少了個重要人力,對大家來說都是損失。
專業照顧者也有照顧創傷、喘息需求
想來是我和黃小姐都太過沮喪了,我忍不住在節目錄影中想起專業照顧者的照顧壓力:辛苦的黃小姐,公私兩頭都必須照顧他人,一整天都脫離不了長照壓力,如何得到「喘息」的機會呢?
說起來「喘息」對照顧者來說之所以重要,不只是因為能獲得生理上的休息,更重要的是透過身分上的轉換,讓腦中的思緒轉變、進一步享有心靈上的休息。
從這個角度看來,出門工作對家庭照顧者來說也是一個喘息的機會:在家中被老父親、老母親的日常照顧瑣事追著跑的兒女們,若能夠離開家門,切換思考頻率讓自己專心在職場上,好幾個小時內不被長照壓力綁架,就已經是一種幫助。
但若家庭照顧者同時又是照顧領域內的專業照顧者呢?他們上下班時間,所做所想的無一不是照顧,少有切換心境的機會。即使專業照顧者的家中沒有需要長照的家人,不論是照服、社工、督導、護理等各種身分,工作份量依然不少,往往影響下班時間。加上服務對象多為弱勢家庭或個人,常有突發狀況,導致他們即使下班了,還是要緊急處理事情。
凡此種種都會累積壓力,我相信這些專業照顧者承受的照顧壓力也需要被關心和同理,他們也需要像家庭照顧者那般獲得喘息的機會和服務。可惜我們的社會還沒有關注到專業照顧者的喘息需求,政府和各單位開出的喘息活動,多半是為家庭照顧者所設計。
這當然不是不好,畢竟家庭照顧者的確需要喘息服務,只是當我們只聚焦在家庭照顧者身上,就會以為專業照顧者都是超人,誤認為他們受過專業訓練,沒有被幫助的需要,甚至長期下來,連專業照顧者都因為太習慣付出,在服務過程中把自己的情感能量都耗竭了而不自知。
讓我們認可專業照顧者長期積累下來的壓力,也需要被釋放、他們也需要喘息服務。讓我們不要只想到為他們開設以「充實專業能力」為目的的課程,換個角度想,他們一如家庭照顧者、需要放鬆和轉移注意力,換句話說,他們也需要喘息的機會。
當我們能從這個角度來審視專業照顧者的照顧壓力和創傷時,我們就不會期望專業照顧者要無時無刻地付出,因為我們都理解一顆隨時都在「充電」的電池只會提早耗損。相反的,若我們期望專業照顧者能長久留在照顧領域、有良好的服務品質,那麼我們就該想辦法減少專業照顧者的照顧壓力,避免他們公私兩頭燒。
讓我們接受專業照顧者的示弱和求助,尊重他們有喘息的需要和權利。讓我們一起保持「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」的信念,幫助社會上所有照顧者們都享有喘息的機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