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篇為〈移工生養這條路〉系列報導之三,作者採訪多位在台懷孕的東南亞移工、他們的雇主和仲介,揭露移工生養路上的阻力。移工泰莎在台灣生下蘇菲不久,就把蘇菲送回母國;母女分別兩年,終於要見面。作者跟著泰莎返鄉,搭了五個小時的飛機,再經過兩小時的車程,終於見到孩子。但是當初那個襁褓中的嬰兒,已經長成活潑好動的女孩,她知道這個從手機螢幕裡走出來的女人是她媽媽嗎?
我想念的女兒不想念我
「我的蘇菲不認得我!」那天傍晚,我們在突來的暴雨中,跟著移工泰莎抵達伴侶摩卡在菲律賓的家。泰莎見到心心念念的蘇菲,一把就要抱上,卻被蘇菲狠狠推開。蘇菲一邊尖聲哭叫,一邊緊抓著姊姊不放。
泰莎試了幾次,蘇菲的抵抗只有更強烈。幾番往來後,泰莎終於心碎的哭倒在外婆的懷裡。那夜的雨下得狂暴且不知停歇,雖然在熱帶的民答那峨島,卻也有沁骨的寒意。
2020年5月,家庭看護工泰莎和廠工摩卡在台灣一起迎接了蘇菲的誕生,並在她兩個月大的時候,將她送回菲律賓。
直到兩年後的聖誕節,泰莎才終於有機會請假回國,跟外婆一起去探視蘇菲。這次返菲行程,泰莎沒有回自己的故鄉巴拉望,而是到摩卡家的故鄉民答那峨島。
本來泰莎是將蘇菲交給外婆照顧的,但摩卡希望蘇菲可以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姊姊一起長大,才將一歲多的蘇菲帶回民答那峨島。
民答那峨島是菲律賓第二大島,摩卡的家鄉在北拉瑙省(Lanao del Norte),當地人多從事漁業和種植稻米,是名副其實的魚米之鄉。
到了島上的機場,泰莎和外婆換乘包車去摩卡家。沿途兩線的公路傍山而建,另一側是海岸。若不是竹編外牆的平房,草坡上覓食的山羊,以及間或交錯的教堂與清真寺,還以為我們於置身山海夾岸的台九線。
從縱貫公路駛出後,路面越來越崎嶇不平,烏雲也伴隨著夜幕逐漸低垂。沒等到泰莎到家,暴雨就將路面打成一片泥濘昏暗。沒有路燈的鄉間小路上,只有車燈照亮前途,連司機都一度迷路。
終於到了摩卡位於泥土路盡頭的家,傾盆的大雨已經粉碎了我們對重逢的浪漫想像。眾人七手八腳的把濕漉漉的行李搬進摩卡家客廳,泰莎朝思暮想的小蘇菲,那個本該開心迎接媽媽的小女孩,只有一臉的茫然。
由於襁褓中就分離,蘇菲有記憶以來,只在手機的螢幕裡看過父母。對於此刻來到眼前的泰莎,蘇菲顯得怕生又防衛。「蘇菲,那是媽媽呀!」一家人圍著她們母女,不斷出聲鼓勵蘇菲與泰莎親近,卻只是讓蘇菲更加的困惑跟害怕。
不願投入母親懷抱的孩子,讓氣氛為之凝結。孩子幾番的尖叫推拒,像利刃割在泰莎的心上。雖然不是不知道事情可能如此,泰莎的理智仍然在此刻潰堤,痛哭失聲。
外婆一邊擦著眼淚,一邊安慰著泰莎。泰莎擦乾眼淚,打開行李箱,使出了各式各樣的玩具攻勢,才逐漸軟化了蘇菲的態度......。
為工作與孩子分別,移工媽媽陷產後憂鬱
泰莎懷孕時,來台當家庭看護工已經三年多。一直以來,她的夢想就是資助弟弟念完大學,並在故鄉巴拉望蓋一個民宿,經營觀光生意。泰莎跟許多看護移工一樣,很少放假,把錢盡可能存下來匯回家。「滿三十歲以後,我突然很擔心自己再不生就沒有機會有孩子了。」
順利懷孕以後,泰莎小心翼翼不讓雇主發現。直到一年一度的定期體檢,泰莎為了避免照射胸部X光,不得不揭露懷孕的事實。幸虧雇主奉公守法,讓泰莎依法請產假,並在台灣生下了蘇菲。
「當時我就在社群媒體上分享消息,證明移工真的有在台生育的權利。」泰莎說,懷孕過程中,在台菲律賓人很不看好,帶給她的壓力比雇主更大。「有人說懷孕就會被遣返,也有人說只有嫁給台灣人才能在台灣生產,而我的經歷一一打破了這些謠言。」
然而,產假還沒結束,泰莎的雇主頻頻詢問她能否提早回家工作。泰莎和摩卡不能把孩子帶到雇主家,更負擔不起托嬰的費用,只好將女兒送回菲律賓給親人照顧。
送走蘇菲以後,原本開朗的泰莎開始經常感到情緒低落。加上新冠肺炎疫情升溫,雇主害怕被感染,開始禁止她放假,甚至不讓她外出。足不出戶地過了幾個月後,泰莎因為嚴重的身心症就醫,並診斷為產後憂鬱症,不得不離職休養。
「本來我想得好簡單:懷孕,生產,然後把孩子交給外婆照顧,我就繼續在台灣工作賺錢。可是當蘇菲被遞到我懷裡那一瞬間,我就不想離開她了」
在台工作,意外重組家庭
泰莎的人生藍圖裡,本來沒有孩子的父親。
摩卡是工廠移工,也是兩個孩子的單親爸爸。他在台灣工作了六年,遇上了泰莎,不久泰莎就懷孕了。「他觀察了一陣子,發現我也許適合當兩個孩子的繼母,所以才開始對我認真起來。」泰莎半開玩笑的說。
蘇菲回菲律賓以後,摩卡和泰莎只能用視訊了解女兒的狀況。電話接通,經常就是四個視訊窗格,裡面分別是在雇主家裡的泰莎,工廠宿舍裡的摩卡,泰莎的外婆,以及摩卡一家,天南地北的線上相聚。
「我喜歡泰莎姊,她對我們很好。」雀兒咪對泰莎讚不絕口,從泰莎走進家門的那刻起,她就喜歡上這位繼母了。但當摩卡要求兩個孩子稱呼她為「泰莎媽咪」,姊妹倆還是叫她姊姊。
泰莎認為,儘管自己已經準備好將兩姊妹視如己出,姊妹倆也非常疼愛在台灣出生的么妹。但她們仍然害怕,怕爸爸在台灣認識的這個女子,會把她們的爸爸奪走。因此,難得回菲律賓的泰莎,選擇犧牲回自己家鄉的時間,全心與摩卡的家人相處。
我的爸爸總在手機螢幕裡
泰莎到民答那峨的第二天,摩卡的大女兒鼓起勇氣問了泰莎:「爸爸是不是長得跟視訊裡一樣帥?」摩卡離開菲律賓的時候,大女兒三歲,二女兒兩歲,她們對爸爸的實際印象其實非常薄弱。
這個聖誕節,原本摩卡要跟泰莎一起返鄉的。
「工廠真的很過分!」泰莎忿忿不平地表示,摩卡本來已經跟工廠說好聖誕節要返鄉探親。摩卡還高興地買了一頭豬,準備回家跟好久不見的親朋好友一起享用。結果豬如期養大了,工廠卻反悔不讓他度假,讓大家非常失望。
台灣政府為了保障移工權利,有明文規定雇主不得拒絕移工返鄉探親。但摩卡並不願意冒著得罪主管的風險爭取返鄉,他怕不能加班,也怕被解僱,只好忍氣吞聲。
聖誕節當天,剛好是摩卡不用工作的星期天。一整天孩子們把視訊打開,放在客廳的一角,讓摩卡參與家人的團聚時刻。
「有時候我在公園會看到帶著孩子去玩的台灣人,也會感到很羨慕。」做為移工,摩卡只能在視訊裡陪伴孩子成長。
民答那峨島上多颱風,民營的電纜經常斷電斷訊。視訊不通的時候,另一頭是真的斷線了,還是刻意不接電話?當連結懸於一線,猜疑也就擺盪期間。
摩卡說,自己最害怕的,就是家庭的四分五裂。摩卡擔心女兒不明白電話這頭的愛之深責之切,而女兒們也害怕摩卡與泰莎共組家庭後,會將她們拋棄。也許只有持續匯回家的薪水,才能夠證明這份愛仍然存在著。
遠距經營家庭,泰莎無法不焦慮
「昨晚她半夜醒來,竟然用力的抱緊我。」與蘇菲重逢第六天,泰莎很開心地向我們訴說,自己終於被蘇菲接納了。在此之前,蘇菲每晚總是要姊姊哄著才願意睡覺。
而蘇菲只會講菲律賓方言米沙鄢語,泰莎一開始完全聽不懂,但為了和蘇菲溝通,泰莎很努力學習米沙鄢語,而蘇菲也努力的擠出塔加洛單字。「她努力想說我的話,用力到舌頭打結的樣子,讓我非常感動!」
短短的三個星期,泰莎帶一家人去海邊烤肉,乘船去魚塭吃現撈的螃蟹。一起上教堂參加平安夜的彌撒,辦了小而溫馨的聖誕餐會,累積了許多甜美的回憶。
好不容易跟蘇菲變得親密一些,回台灣的時間卻已經開始倒數。想到即將回台灣,泰莎覺得心底滿是苦澀。
和新家人的磨合也不總是順利,泰莎對於蘇菲的教養焦慮在跨年夜裡引爆。
「摩卡的母親竟然跟孩子說我們給她的錢不夠,才讓她們不能擁有想要的東西。」移工在海外辛苦工作換來的物質條件,家人卻不自覺的嫌棄,甚至對孩子表達了對他們的不信任,總是觸動移工最敏感的神經。
「我希望蘇菲被教養成一個懂得感恩的孩子,所以拜託外婆把蘇菲帶回家照顧。」巨大的焦慮促使泰莎買了隔天飛回外婆家的機票,也引爆了和摩卡的跨海爭吵。
「最後,摩卡懇求我不要拆散他的孩子們。」摩卡憂傷的語氣,讓泰莎心軟了。好幾千元的機票就此作廢,泰莎但願這不是浪費,而是彼此理解的代價。
全家團聚好難,我們還要分別多久?
在民答那峨的最後幾天,泰莎為一家女眷搭建了浴室,也添購了代步的三輪車。儘管完成了許多事,泰莎仍時時發現可以改善的地方,但時間已經不允許她操持更多事。
「我忍不住跟摩卡說,我不想回台灣了,我想在這裡陪伴蘇菲長大。」泰莎陷入了掙扎,摩卡卻希望她回台灣再一起努力幾年。
「也許可以在當地擁有自己的魚塭做養殖的事業,又或者可以在我的故鄉巴拉望蓋民宿,全家一起搬到那裡生活。」泰莎和摩卡對未來有很多想像,但這些選項都建立在移工微薄的積蓄之上。
「當初我想工作三年就回家,但是房子還沒蓋好,只好再簽下一個契約。」摩卡的經歷,也是許多移工的經歷。三年後又三年,總是冒出不同的經濟需求,促使移工做出續約的決定,海外生涯就這樣綿延下去,團聚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。
要不要再生一個?對於這個新婚夫妻常被問到的問題,摩卡表示想再生個男孩,泰莎卻堅決地說:「No way。」
註:本文所記述之移工姓名為化名,訪談以英文或移工母語進行,引述皆經過翻譯後並潤飾為較貼近台灣政策的用詞。
〈移工生養這條路〉系列報導
本專題報導為 願景工程 – 2022 獎助採訪伴飛計畫 獎助作品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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