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在賭,賭沒有人會在乎死了一個外勞。」
電影《查無此心》的這句台詞,呼應了紀錄片《九槍》中的真實事件。
2017年8月31日上午,新竹縣竹北分局接獲報案,有名男子在鳳山溪河床全裸並毀損民眾車輛,員警到場後先以甩棍及辣椒水欲壓制男子未果,接著男子試圖靠近警車,陳姓員警立即拔槍,在12秒內朝男子連開九槍,只因為這名男子會丟石頭「具有攻擊性」。身中數槍的男子是越南移工阮國非,27歲的他死在台灣警察的槍口下。
警用秘錄器的影像成為金馬獎最佳紀錄片《九槍》中最殘忍的一段畫面,觀眾用第一人稱的視角旁觀整個過程,看著一槍又一槍打在阮國非身上的子彈,而更殘酷的是,醫護人員趕到現場後與員警面面相覷、看著倒臥在血泊中的阮國非,擔心他會拿石頭丟人,而決定先將另一位鼻子受傷的台灣人送醫,那條血淋淋的生命只能在畫面中繼續掙扎,慢慢地、痛苦地死去。我坐在電影院裡唯一能做的,大概只有閉上眼睛、別過頭去。
有些人會支持警方「大膽用槍」、有些人會譴責員警對手無寸鐵的民眾連開九槍,但或許更多人只是沉默,甚至是連這起事件也不知道,即使知道了也很快就會忘記,當他只是新聞裡一閃而逝的名字,沒有憤怒、沒有悲傷、無人知曉也沒人在乎。
身中「九槍」的他走了,但台灣有許多移工仍持續受苦
「你們為什麼不支持台灣警察?」在法庭外,陳姓員警的家屬質問義務律師邱顯智、媒體記者為何要幫失聯移工說話、打壓台灣警察,「他還那麼年輕,才22歲。」但她可能沒注意到,死在槍口下的阮國非,也很年輕,也才27歲,台灣的法院給了年輕員警緩刑三年改過自新的機會,而台灣卻沒有給同樣年輕阮國非任何機會。
阮國非(Nguyen Quoc Phi)1990年生於越南乂安省,當地多以務農為生。為了賺錢,24歲的阮國非跟家裡借了5800美元(約新台幣17萬元)付給仲介,才獲得來到台灣工廠工作的機會,正如多數移工一樣,他沒有獲得適當的待遇,而是層層剝削苛扣薪資,他每個月只能領到約一萬元薪水。但台灣法律規定移工不能換工作,為了賺更多的錢,阮國非被迫逃到工地打黑工,成為「失聯移工」。
像阮國非這樣的失聯移工不在少數。根據移民署統計,目前全國有8萬2千多名的失聯移工,占了台灣移工近10%,等於每十位移工就有一位失聯。如此高比率的移工逃逸,絕不是像雇主說他們貪心、懶惰,而是許多雇主與仲介壓榨移工,把他們當作廉價奴隸,沒有把他們看成員工,政府也默許這些事一而再、再而三地上演,更可怕的是,許多台灣人也不在乎移工的處境。
根據BBC報導,台灣平均每年發生一百多起移工遭雇主性侵的案件,即使移工遭到性侵要轉換雇主、換工作仍然困難重重。因為許多移工的護照與薪資被扣在雇主手上,而且身上還背負著巨額的仲介貸款。許多雇主就是看準移工不敢報警,而讓移工住在破舊的農舍、鐵皮工廠夾層、超時工作、領最低薪資。
願景工程也報導過,許多移工在台工作期間生病了也無法獲得醫療,一方面是語言不通、資訊不對等,另一方面也有雇主刻意隱瞞,認為讓移工就醫很麻煩。台灣政府對於移工的保障也不夠,只想把他們當作補充勞力,滿足我們的經濟與社會需求、從事沒人想做的底層勞動工作,卻不願給予移工適當、合乎人權的對待。
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到《查無此心》台灣人分飾真邪惡與偽正義
近年隨著少子化與人口老化,很多產業不斷在喊缺工,要求政府開放更多移工,卻沒有認真思考我們是否有真正尊重移工人權,當我們沒有給予移工基本尊重時,就算你一時騙來了勞動力也無法長久,移工隨時都會逃跑,不是因為他們壞,而是我們的待遇太糟糕。
台灣電影《查無此心》裡,以一連串的移工連環兇殺案,勾勒出移工在台孤立無援的困境,更透過「斷指挖心」隱喻台灣社會對移工權益的漠視與差別待遇。他們獨自一人來到異地,在農場、魚塭、鐵皮工廠裡沒日沒夜的工作。那些失聯移工即使遇害,成為無名屍,沒人認領無人哀悼,連其他移工也不敢報案,因為怕自己會被逮捕、遣返回國,只能草草把屍體處理掉,然後暗自祈禱下一個不會是自己。
「什麼人殺人最兇殘?是感情受傷害的人。」《查無此心》中的連環命案兇手,因為感情曾遭移工所騙,而從此懷恨在心,以為移工都薄情寡義,卻從未反省過自己如何對待移工:不讓她獨自外出,無時無刻都要盯著她的一舉一動,就像對待犯人一樣。他彷彿是台灣雇主的縮影,以為只要出錢就能買到人,卻忘了如何好好對待一個人。
那不僅是雇主心態,這幾年政府連年調漲基本工資,觀察網路新聞底下的留言,會看到許多人認為調漲基本薪資只是「爽到外勞」,還倡議要本國勞工、外籍勞工薪資脫鉤,反映出社會對移工的差別待遇,難道移工做得事情比我們少嗎?如果沒有,那為何他們連領基本薪資還要被歧視,更何況許多移工連基本薪資也領不到。
《查無此心》試圖讓我們理解,移工跟我們一樣,有家人、有朋友、會難過、會傷心,這麼簡單的道理,許多台灣人卻置若罔聞,認為移工來台灣賺錢就該被壓榨、就該忍受不合理待遇、就該咬牙苦撐,對待移工的態度彷彿還停留在18世紀、保守又過時,無怪乎許多企業缺工、請不到人。
移工在工廠、農場、家裡、醫院為台灣人把屎把尿、種菜耕田、打拚經濟,他們無所不在,我們卻視若無睹,台灣人只能透過影視作品的轉譯,才有機會「看見」那些「演出來」的移工。從影集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、紀錄片《九槍》到電影《查無此心》,移工議題成為台灣影視作品熱門題材,但台灣社會對移工議題仍然相當冷漠,相較於勞權、性別平權、居住正義,移工們總是位在邊緣的邊緣,因為他們沒有投票權、沒有話語權,連休假抗議的時間也沒有。
看完《八尺門》與《查無此心》後,一定要看《九槍》,虛構作品把台灣的公設辯護人、刑警描寫成為保護移工的救命英雄,那只是編劇寫出來的故事。看過《九槍》能看見移工真實的處境,看見比九發子彈更痛苦的命運,千萬不要閉上眼睛、不要別過頭去,要睜大眼睛、鼓起勇氣看下去、看到結束。電影結束了,移工們面臨的壓迫卻仍看不見盡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