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的最後兩個月,我看著行事曆上還有兩三趟的跨國飛行,和過去十個月已經到訪過的清邁、黑山、東京、波士頓、紐約、巴黎、羅馬、伊斯坦堡⋯⋯自己也覺得瘋狂。疫情三年後,這種彷彿報復性的全球移動到底是怎麼回事?
我很肯定地知道,這些行程裡沒有一趟是為了旅行。雖然會跟海關簡短解釋是business trip,但實際上,我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全球生意需要這樣飛來飛去,也沒有寬裕到信用卡刷下機票的那一剎那完全不心疼價錢。我仔細想了想原因——
在某個國家,我去參加好朋友的婚禮。她和他在機票最貴的季節裡,把朋友們約去歐洲一個小鎮結婚,大家邊感動邊叫苦不迭時,他們說,這是唯一讓所有人見到所有人的方法。
在某個國家,我參與組織一個科技黑客松,為了見一見那座著名的數位遊牧城市,和那裏隨著世界局勢起伏著的移民、難民、流民們,當然,也有其中做了移民、難民、流民的我的朋友。
在某個國家,我去參加一個聚會,過去二十年在香港、北京、台北,不同的職涯裡認識的不同朋友,許多都在那裏遇見了。大家從世界各地來,彼此遇見時,也知道可一不可再,很難復現。
「離散」是我今年專欄裡的高頻詞。但一邊反覆說著,一邊在實際的經驗裡,我仍然不斷體會到這個詞新的含義。離開家園,散落四方。如果講故事,到這裡大概可以劃上一個餘韻悠長的句號了。只是生活的殘酷就在於,總是在影片落幕,劇院散場,觀眾走遠之後,冒出一句:然後呢?
然後呢。離開與斷裂並不是一瞬間的事,它時時刻刻地存在於你往後的生活裡。它其中的一個後續效應是:短時間大量人離開,意味著一個穩定中心場域的瓦解。對離開者來說,彼此都默認了這樣的心理預期:沒有一個穩定的地方可以重逢了。不再有年節假日可以預期的同學聚會、同鄉聚會、親友聚會,也沒有在熟悉的街頭偶遇朋友的可能。一個空間的消失,伴隨著共同體的瓦解。像是族中長輩過世,四散各地的家族晚輩就再沒有彼此見面的機會。然後呢?
在整個2023年,我被某種莫名的力量拉扯著在全球飛行,抓住一切機會去和各地朋友相見,似乎就是被這種許多人共振的失散感纏繞著。好像大家都有一種緊迫感:見面吧,見面吧,下一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,不知道在哪裡,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。
老朋友見面了,一時之間也不易找到合適的語言。人們可以依憑的公共記憶好像越來越少了,只是在某種共同的底色中,各自掙扎著際遇,吞嚥著艱難,猶如一個一個小黑洞一樣,黑洞裡的心境也許相似,卻彼此不相識。坐在一起,大家講起過去幾年的事,時間點常常出錯,彷彿這三四年,真的刻度都亂了。
有些時間整個消失不見,比如經歷過中國式封城,那幾個月尊嚴盡失、不堪回首的停頓;有些時間整個重疊,或者因果在回憶時發生了對調,比如到底是因為失業才去做數字遊民,還是反過來?比如到底是公司倒閉因此疫情時特別艱困,還是反過來?比如到底是留學之後才決定不回去,還是反過來?人們少數可以共享的記憶,其中一個是心理諮商。每個人都有一袋子心理諮商的經驗可以分享,有些好,有些壞,但大家都不介意談論它了。畢竟,「政治性抑鬱」都變成了一個流行語,至少房間裡的這一頭小象,人們都去面對了。
更多的時候,並不能輕易談及過往。於是就談現在。而現在多半是虛浮的,談不下去的。
「在A地的生活還好嗎?」「還好的。」
「下一步打算是什麼?」「還不知道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」
「A地的身分能夠居留嗎?」「努力看看。」
「不能怎麼辦呢?有沒有其他選擇?」「是啊,也不知道,可能⋯⋯」
原來「散」除了是描述這樣一群人,也可以描述每一個人。
眼前的每一個人都「散」了。他們的才華、他們的安定感、他們過去長在一塊熟悉土地上的經驗與技能、鑲嵌在一個熟悉網絡裡的幽默與智慧,都隨著失根的遷移散掉了。當然,他們都會長出別樣的神采,因為生存、騰挪、再發明而有的靈活、拚命努力的神采。但如果你們曾在穩定的世界相識,那種看著一個人散掉的感覺,會深深刻在你腦子裡,就像你的這樣也會刻在他的心裡。
大概是在這些華麗昂揚的全球大遷徙中,見到了這樣失魂的彼此吧,重逢就只能擁抱。讓體溫回來,氣息回來,記憶回來,記憶裡共同經歷過的世界回來,在擁抱的那一刻回來。